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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阿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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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白马啐掉花枝,放蹄奔来。黑马见状也紧随其后,怨怪似鸣了一声。

“段氏当场射雁,箭法精妙,却不好。”萧恒擡起头,天上已斜了一行人字。他眯起眼,对着日头,却似计量射日的箭程。

“聘雁得要活的。”

秦灼和他并肩倚坐着,也仰头去看,喟叹道:“雁要南去,我也要走了。”

萧恒再度吻住他,只动用了嘴唇。当白马从身边停下时,又捏着下巴分开。

他说:“不怕。”

“只要肯回来。”

……

这是秦灼所见的最美的秋景。

蓝天,红山,黑雁,金野。

白马飞驰,花浪草浪里,飘作云彩一抹。

一声雁唳。

马背上,萧恒落下了弓。

***

九月十日,使者返国,诸侯启程。

梅道然在这日赶回长安。

他一进甘露殿,就察觉萧恒精气神不佳。脸颊略微府中,眼下也是乌青。萧恒很少流露出这样明显的疲惫之色,但见梅道然来,还是快步迎上去,问:“路上怎么样?”

梅道然笑道:“一切都好。哎,你往后站站,给你磕个头。”

萧恒笑道:“少跟我来这出。中午留下,渡白叫着要吃羊肉锅子。”

“你家那口子不是不吃羊肉吗。”梅道然左右瞧瞧,问,“大公呢?”

他刚问出口,就看到坐在后面的李寒边嗑瓜子边冲他摇头。

萧恒道:“回去成亲了。”

梅道然不可思议,“成亲?”

怎么他才走了几个月,回来就天翻地覆了?

见他愣神,萧恒便拉他过来,说:“先讲正事。西夔营兵败一事,你有什么发现吗?”

梅道然找了把胡床,撩袍坐下,说:“依臣所见,的确出了内奸。但是两方互相指认,臣不敢草草定夺。”

“内奸?”

“是。臣想先请教军师。”梅道然说着就忘了称呼,“军师可曾修书一封,告知赵荔城咱们陛下登基之事?”

李寒搁箸,缓慢摇头。

未定之事,轻言好落人口实。未登基而托信西塞,这不是李寒的作风。

“这就是了。赵荔城同我说,他收到军师的信,心中高兴,当夜摆酒犒军。军师的字,他如何也不该认错。”

李寒问:“信呢?”

梅道然把手一摊。

没有证据。

李寒脸沉下来,手摸上嘴唇。萧恒把他手拍下来,对梅道然道:“你接着说。”

梅道然继续说:“正是犒军之时,军中起了内讧自相残杀,齐军也有如神兵天降,突然入城。城门没有攻打痕迹,明显是从里面打开的。而当夜叫开城门的只有小统领鲁三春。”

李寒冷声问道:“赵荔城仅以此断定鲁三春即是内奸?”

梅道然摇头,“鲁三春跟随荔城多年,他自然不信。只是军中流言四起,认为鲁三春通敌叛国。等退守雁线,齐军将至,众军竟然哗变,说不斩奸细绝不出战。赵荔城别无他法,只能先杀之以平军心。”

他又叹口气:“鲁三春身上,有半边齐人的血。”

萧恒皱眉问道:“只因为这个?”

“荔城第二日退守,得知屠城的并非齐兵,而是西夔营将士。还高喊鲁三春名号,正是铁板钉钉。全城罹难,只有其弟鲁二活了下来。”

萧恒剥瓜子仁,只剥,也不吃。他不爱这些零嘴,但剥给人吃却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他思索片刻,突然问:“蓝衣,如果你是鲁三春,放齐军攻破庸峡后再行屠城。这时候,你会叫兄弟回城吗?”

梅道然重重摇头。

“正是,如此只会多生枝节,落人口实。”李寒正襟危坐,手上偷偷顺他个瓜子仁,“试问,哪个内奸屠城会高喊自己名号,这有什么用处?只有坐实自己是叛徒的用处。万一有漏网,他不想活了吗?”

确实如此。

萧恒沉声道:“作为一个内奸,一个盗窃军政要务、使我军大败、杀戮百姓不可计数的内奸,他只有两条路:要么,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功成身退,他会伪作死亡,金蝉脱壳;要么,他还有更庞大的计划,那他会潜伏军中,用一干二净的身份静待时机。而鲁三春在做什么?”

“他在把自己竖成靶子,引西塞军民食肉寝皮。这绝不是一个谋夺庸峡的内奸会做的事。”

李寒点头,“鲁三春只是个替罪羊。”

梅道然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萧恒拆开,却是皱巴巴一页薄笺,其上仓皇飘着三字:赵杀我。

“这就是另一疑,”梅道然喝口酒,“鲁三春死后,荔城斩杀副将邓玄通,又将主簿孙越英下狱,认定二人叛国。但二人反言辞凿凿,断定是荔城通敌。”

李寒问:“各执一词?”

“我不敢偏信,而荔城莽撞杀人,的确有失军心。第二日我欲引孙越英回京,却见他已吊死家中,而且他的双脚够不到凳子。”梅道然沉吟片刻,“……荔城的精神头的确不对劲,我就自做处置,停了他的印信。”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

荔城其人,性直且烈,刚肠嫉恶,不肯见冤。这是李寒任西夔营监军时对赵荔城的评价。

能让赵荔城冤杀以平乱,哗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赵荔城是西塞人,在西夔营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是什么样的哗变,连他都镇不住?

李寒边撕嘴皮边道:“西夔营是臣和陛下从头整顿,一兵一卒地练出来的。对外铜墙铁壁难以撼动,要溃败至此,的确非内奸不能为。”

萧恒问:“渡白以为如何?”

李寒道:“以臣之见,请陛下立即下旨,停赵荔城主帅之职。另派人接管西塞边防。”

萧恒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他们相信赵荔城,但失职就是失职,不得不加以惩处。且赵荔城身在局中,反而当局者迷,以他的性格,不一定还能干出什么事。

李寒撚着一枚瓜子,始终没有递到嘴里。他缓声说:“臣有一种直觉,停职赵荔城是背后之人所乐见的。我们不防顺水推舟。所以,接管西塞之人,必须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在应对急变时,有足够的理智。只有如此,才不会让我们的一步险棋变成自掘坟墓。”

萧恒会意:“现在农闲,仲纪的枪只怕都要生锈。”

李寒笑道:“正是,潮州营是陛下第一支亲军。也只有出身武将世家的许仲纪,能把荔城压一头。”

萧恒站起来,李寒便道:“一道旨意的事,陛下这么着急?”

萧恒笑道:“我不端锅子,你吃什么?把瓜子皮拾掇干净,茶也少吃些,你叫着要吃的羊肉。”

萧恒到底做了皇帝,万事更不必事必躬亲。李寒奇道:“秋内官呢?哎呀,这种事情,怎好劳动陛下。”

嘴上说着,自己是一动没动。

萧恒将暖锅端来,只道:“他去帮我送一样东西。”

***

二十一日,秦灼、段映蓝抵达青衣江,结青庐、筑婚府、布喜柬,邀诸侯来赴。

秦灼一下马车,芦花便吹了满眼。

他在清晨抵达江边,眼前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花扑在裘上,秦灼从黑狐貍大氅下探出只手,将那洁白撚在掌心。

他一住脚,阿双也从车中下来,捧了药给他喝,边道:“大王的喜袍已经改好,带钩妾也整理了,一会用了朝食,不如去试试。”

秦灼将空碗递给她,点了点头。

这孩子已足四月,月中便略有显身。还是有日早起,阿双服侍他穿衣,正系腰间玉带,发觉后道:“大王衣裳紧了,妾替大王松一松吧。”

秦灼当时略一怔愣,再吩咐时声音已如旧。

阿双刚要退下,忽听他叹道:“现在倒真像个不男不女的了。”

还不待阿双反应,他已挥手让她退下。

他虽要保这孩子,到底觉得难堪,当日郑永尚来请脉,他便旁敲侧击:“过几日成婚,我如今这样,到底不便宜。闻古有生绢束腹,想问问阿翁,可不可行?”

郑永尚略一沉吟:“大王大喜之日,有没有圆房打算?”

秦灼迅速道:“没有。”

郑永尚松口气:“那便好。这段宗主太过泼辣,加之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多少都能察觉。”

秦灼咳了几下,轻声道:“我省得。”

郑永尚端药给他,叹了一声:“既如此,臣劝大王莫行此险事。束腹一节,尤为不可。”

秦灼正搅着药,郑永尚便闻“叮”地一声,见秦灼骨节发白的手一停,只得苦口婆心道:

“大王已有两次见红,第二次……小殿下更是捡回的命。如今车马颠簸,也没有保养得宜,胎像并不稳妥。臣只能说,束腹两个时辰,大罗神仙也救不得。臣还要劝大王,去腰缚,少思虑,车马慢行。”

秦灼自从比猎之后便一直烧艾,郑永尚为求万全,又取艾灸。中脘xue位于脐上,灸此便要宽解上衣。行立时倒不明显,躺下便能看清腹部微微隆起个尖。

秦灼起初态度别扭,不问绝不开口,冷淡得倒像最初时候。还是郑永尚一日收了小艾柱,见他闭目,忍不住叹道:“大王既要保,何必如此嫌它?如今不过四月,往后月份见长,难道不过日子了?”

闻他此言,秦灼睁开眼,收拢衣襟道:“我并不是……”

郑永尚忽然问:“大王可还记得,甘夫人喜食荔枝?”

听他言及阿娘,秦灼便颔首,“我记得阿娘养着指甲,用剪子又慢,常支使阿耶去剥。阿娘陪我玩,阿耶得剥满满一盏。”

郑永尚道:“夫人年纪小,怀大王时不过十七岁。当时也不知道,还跟文公去郊外跑马。下马时跌了一跤,这才诊了出来。南秦热得早,四月就要穿夏衣。夫人贪凉,一开始也不当回事,文公管得她严,她便趁文公夏祭,吃了一盏冰镇荔枝膏。”

他看一眼秦灼,“跟大王前些日馋冰差不多。”

秦灼心虚,也无从争辩,听他继续道:“结果夫人当夜腹痛见红,吓得大哭。大王的确差点滑掉,臣连落胞衣的汤药都熬好了。夫人却割破手指,供灯于光明神像前,祝祷说:如果你不怨恨我,请不要断了我们母子缘分。我也是第一次做阿娘,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和你阿耶,对你的到来,我们是诚心盼望。’”

“结果如何,大王也知道了。天明后,夫人胎像竟已转稳。大王出生后,夫人长久不食荔枝。”

话至此处,郑永尚长叹一声:“小孩子最有灵性。大王是它的阿耶,您若如此嫌它,它觉着了,要伤心。臣实话讲,大王上次已伤了根本,能保下,是小殿下舍不得您。它若决意要去,臣就是扁鹊再世,也留不住了。”

秦灼一时沉默,半晌,轻轻笑道:“我早前虽那样说,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它是孽障。”

他擡起头。马车挂着竹帘,将帘外万丈阳光织成金弦,细密地割了一脸。

“它是光明神给我的恩赐。”

当夜,阿双熬好汤药给他,便要退下,还未踏出车门,便听身后一声碗碎,吓得浑身汗毛一跳。

身后,汤药洒了一地,秦灼一手撑榻,一手扶在腹上,脸上神色古怪,低声叫她:“阿双。”

“它像是……会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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