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她为什么上门求见。
她有些无奈,又有些沮丧,晃了晃手里的荔枝气泡水。这种气泡水的外形呈葫芦状,膨大的咽部有一颗粉红色的玻璃珠,晃动有声,但不能穿过狭窄的瓶嘴:“你看这颗珠子。现在想来也就那么回事。不知道小时候的我是着了什么魔,一定要得到它。”
结果戚具宁和危从安想了很多办法都拿不出来。
“砸碎了拿出来不就行了。”戚具宁不耐烦地嚷着。
“不允许砸碎瓶子!那么简单我早就拿出来了!”
“那不可能。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危从安冷静地说。
“我不相信!那是怎么装进去的呢!”
“真的拿不出来。”
“Iwonttakenoforananswer!”
他们实在太吵,吵到会客室都听见了。正和戚黛讨论工作的蒋毅告了个歉,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别吵了,我有办法。”
他虽然是讨嫌的大人,但深受戚黛器重,说不定真有办法。戚具迩傲慢地将瓶子递给他:“你可不要弄坏了瓶子啊。”
蒋毅笑眯眯地满口答应:“当然。”
然后直接将汽水瓶大力掼在墙角的一个金属装饰品上,砸个粉碎。
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三个小孩被大人的言而无信恶形恶状吓住,作声不得;蒋毅蹲下去,从碎片里拿出玻璃珠递给戚具迩:“好了,给你。”
早有佣人小跑着过来收拾;戚具迩难以置信地呆滞了几秒——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特权原本是她独享——然后跳着脚大骂:“你,你,你把瓶子摔碎了!”
蒋毅看了一眼气到扭曲的戚具迩,讥讽地说:“不客气。”
“他还不是砸碎了瓶子!我早想到了!”
“你的手流血了。”
蒋毅看了看流血的手指,对危从安咧嘴一笑:“没事。”
他回会客室的路上,戚具迩还追着他的背影一直骂脏话:“……自以为是的臭东西,真讨厌!连小孩子都骗,不要脸!”
听了这番话,蒋毅转过身来,一边用一条手帕按着伤处,一边慢慢地走到戚具迩面前。
“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拿出玻璃珠。你最好尽快适应这个不围着你转的世界。还有,女孩子骂脏话真的很难看。”
“你少得意,我要叫我妈开除你,封杀你,让你永远找不到工作!”
后来怎么收场的,她不太记得了。总之她没有道歉,而蒋毅自那之后对她的态度反而好了许多。后来蒋毅再做了不符合她心意的事情,她还是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且不止一次;等戚黛去世,蒋毅就是不给她想要的扭蛋机时,她只能忍气吞声;再等蒋毅在工作中对她百般挑剔和为难,她却开始感恩和依赖他的“教导”,并满足于他偶尔的“认可”。
她曾以为这是成长的表现;但其实这场漫长的心理交锋早就分了胜负。
“从安,你和具宁在美国那边联系得多吗。”
危从安沉默了一下,道:“具迩姐,我和戚具宁翻脸很久了。你不至于不知道啊。”
是的。她知道。在来见危从安之前,她与戚具宁通过电话。她知道他们不给对方发短信,打电话,Schat也互删了。
但她没有从戚具宁那里得到答案。
她尽量轻松地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呀。”
“看来他没有说。那我也不方便告知。”
气氛开始尴尬;最后还是危从安打破了僵局。
“具迩姐,其实你有什么事,都可以直说。和戚具宁有关,也没问题。不用绕弯子,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他笑着调侃:“当年爸妈通知我他们要离婚,也没有铺垫这么久。”
没错。当年那个小男孩,现在长得比戚具迩高出许多,胸膛结实,手臂有力,身材颀长,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戚具迩心一横,快速道:“你知道的,具宁七月就应该回来了。我们有个共识:他在美国呆上两年,攒够了资本就回来。现在UNI-T项目发展得很好,我也在积极地联络各大股东准备年底的换届会议。可是——”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具宁说他会留在圣何塞,直到项目完成为止。”
危从安眉头轻皱:“那至少需要两年,甚至更长时间。”
“不仅如此,他还瞒着我,拿了万象的钱,以维特鲁威的名义把那个专利买回来了。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知道。”
“我们明明讨论过不能买,也阻止他了——那个药真的能治TNBC吗?能上临床吗?能赚钱吗?”
“很难讲。”
“对于他想做新药研发这一块,股东们很有意见!这么烧钱的项目,维特鲁威拿什么和明丰争呢?如果他是想买回来作为分手礼物送给贺美娜,任性这么一回也就算了——是的,他和那个女孩子分手了,我早就说过他们不合适——但他同时豁免了她在维特鲁威的两年服务期,她也已经入职明丰了!我真的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从安,你在听吗。”
“我在听。”危从安起身,“抱歉,我要去喝点水。”
等他重新落座,戚具迩继续道:“因为UNI-T项目股东们对戚具宁重建的信心正在流失。这很糟糕。”
“我相信他自有打算。”
“不是的。你还不明白吗?戚具宁接二连三地做着错误的决定,他将错失一个非常好的,可以拿回万象控制权的机会。”
“那也是他的决定。他不是小孩子,应该对自己走的每一步路负责。”
戚具迩霍然起身,连声调都变了:“不行!我不同意!”
危从安错愕,仰头望她:“具迩姐,你在怕什么?”
戚具迩的恐慌源于上星期五的一场马拉松式例会,从下午三点一直开到晚上十点才堪堪结束。
大家都很疲累时,会议室的门打开,蒋太太推蛋糕进来为丈夫庆生。
原来那天是蒋毅生日,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全体高层自动留下替他庆祝,鼓掌祝福。
切蛋糕前,蒋太太道:“老蒋,你不喜欢吹蜡烛,至少许个愿。”
“当然是万象越做越大,越做越强。在座诸位,步步高升,年年都有bigbon。”
投资总监褚旭很是春风得意——他上任以来投的几个项目平均利润率守住了15%这条蓝线,帮万象赚了不少钱:“已经没办法升了呀。除非蒋总把位置让出来。”
闻言,蒋毅爽朗地笑:“有野心,我喜欢!”
说着便切了一大块蛋糕递给褚旭;大家方都跟着笑了起来。蒋毅又笑眯眯地朝戚具迩递过来小半块蛋糕。
“女孩子不要吃那么多甜食。不过今天可以破例。”
二十五岁之后一直在控糖的戚具迩顿感窝心。蒋毅就是这样,虽然脾气很差,工作上往往不留情面,但在这些细节上颇为体贴,让你觉得与他确实有胜似亲人的联结。
“谢谢蒋叔。”
红酒夹心蛋糕很好吃,一点也不甜腻。
“她没事就在家里摆弄这些。什么烘焙,什么插花。”蒋毅与她闲话家常,“我们恐怕要做好准备,老饕门的项目要黄。”
“现在进展很顺利呀。刚刚褚博士汇报,你也说他做得不错。”
戚具宁卸任并出国后,蒋毅兼任了一段时间的投资总监。后来精力实在跟不上,于是高薪聘请了褚旭回来主持万象战略投资中心。褚旭早年博士毕业于斯坦福金融系,其搭建的一个量化分析模型曾在国外拿过大奖,万象能把他请回来坐镇还是颇花了些工夫。
“你觉得中高端饮食业的主要消费群体是谁。”
戚具迩知道这是要考她了,迟疑道:“商务宴请?公务消费?”
“上周我们西城改造项目的几个老总请周秘书吃了顿汇报餐。地方是他挑的,你猜在哪里——项目部的员工餐厅,35元一份的员工套餐。”
这是个不好的信号。
“最迟明年,中高端饮食业一定会受到重创。”蒋毅嗤笑,“什么名牌大学高材生,只会照本宣科,摆弄什么量子模型,一点敏感度都没有。”
褚旭刚来时蒋毅也是赞不绝口。但相处下来才发现他性格非常直爽,或者说嚣张。蒋毅不喜欢这种性格。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不像年轻那时候能唾面自干;更何况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可受不得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招手把人事部老总叫了过来:“老李。褚旭的合同几时到期。”
老李看了一眼戚具迩,又看了一眼正和蒋太太谈笑风生的褚旭:“我要回去查一下……应该还有四个月。”
褚旭也正往这边看;蒋毅对他微笑示意,又道:“两周内务必要他滚蛋。”
流程手续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老李回答:“知道了。”
“万象一个子儿也不会赔给他。”
方式方法他也不管。老李继续道:“明白。”
他们就这样轻松地,甚至有点儿戏地终结了褚旭在万象的职业生涯。戚具迩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褚旭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在蒋毅手底下做事。她看着老李离开,突然福至心灵,雀跃地开口:“那谁来接手投资中心呢?”
蒋毅用一种很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马华礼这两年在维特鲁威历练出来了,让他试试。”
戚具迩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名那个除了拍马屁一无是处的窝囊废。她脱口而出:“不合适吧。根据公司规定,万象这个职位只对有十五年以上相关经验的人士开放——”
“内部推荐不受此条款约束。”
“内部推荐也必须有三名推荐人,且被推荐人必须有海外研究生学历——”
她突然想起上半年万象给马华礼在密西根州的某大学买了一个荣誉硕士学位。那时候说是为了便于他开展维特鲁威的海外工作。
现在想来其实蒋毅从那个时候应该就开始绸缪了。
“具迩,你是行政部部长,又是董事会成员,你可以推荐你觉得适合的人选。再找两个人支持你也不成问题。”
戚具迩看着蒋毅;后者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一位和蔼的长辈在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意见。
因了这种鼓励,戚具迩开口:“我推荐戚具宁。”
蒋毅脸上笑意不减:“没错。他在这个位置干过,干得也不错,比马华礼适合得多。但他没有告诉你吗?他近两年都没有回国的打算。我们总不能请他远程指导工作。”
他的语气很轻松,而戚具迩如遭雷击一般定在当场。
“你也省点力气,不要去和股东们私下见面拉票了。这是违反公司章程的行为,要革职的。不过算了,我也不忍心处罚你,就当我今天已经批评过了,下不为例啊。”
蒋毅安慰地拍了拍戚具迩紧绷的肩头,想让她放松下来:“我总听人说老二智商普遍比老大高,本来我还不信。但是你看具宁,一边做UNI-T项目,一边读艺术硕士学位。两样都做得那么好。这孩子真是有天赋。”
他话锋一转:“可惜他有个很致命的缺点。”
“什么缺点。”
“你知不知道他还是求着我买了那项专利?维特鲁威想搞新药研发,和盲人摸象有什么区别?以他这种天马行空的性格,怎么回万象来掌舵呢。”他微笑着说,“现在可不是Chi’s那个时候了,四个办公室就是一家公司,伸伸手,文件就从市场部交到了人事部。万象这艘巨轮翻了,会死很多很多人。”
“蒋叔,也没有那么严重吧。万象这个体量,万一出了什么事,”戚具迩指了指上面的方向,慢慢道,“会有人帮我们撑住。”
蒋毅笑容微敛,这是他说过的话,没想到她此刻拿来回应他。
他又微笑着说:“这孩子的性格始终不如你沉稳,需要继续磨炼。”
“那要磨练到什么时候呢。”
“这就要看他自己了。”
“如果他磨练好了呢?”
“嗯?”
“如果他磨练好了,蒋叔你会退下来吗?”
蒋毅笑眯眯地一口答应:“当然!”
然后他便转身去招呼其他人了。
他答应得那么真诚爽快,就像答应她不会弄碎瓶子,答应她会把扭蛋机带回来,答应她那许许多多会做但根本不做的事情一样。
戚具迩知道蒋毅年过半百,心脏有事,无儿无女,她也知道戚具宁永远也不会有磨练好的一天,蒋毅永远不会主动将位置让出来。
她像个小丑,验证了戚具宁所有对蒋毅的判断。那一瞬间,她和戚具宁因为蒋毅吵过的架,翻过的脸,全成了笑话。
她站在会议室的一隅,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万象所有高层与蒋毅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包括褚旭。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换了是她被褚旭言语冒犯,这里有多少人也会噤若寒蝉,看她的眼色行事?
生日会结束后她立刻打电话给戚具宁,后者轻松地证实了蒋毅所说的话:“原本预备下周线上会议再宣布,我会留在圣何塞直到UNI-T项目结束为止。没想到蒋毅先告诉你了。是总部有什么人事变动吗。他终于容不下褚旭那个自大狂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中文退化了?需要我用英文复述一遍?或者西班牙文?”
“这么好的机会,不趁着UNI-T形势大好赶快回来,你想干什么。”
“别来摆布我的人生。”
“好,我可以不说。那你至少问问危从安的意见。他——”
戚具宁打断了戚具迩。
“谁。不认识。”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然后戚具宁就把电话挂了。
戚具宁那边她管不住,只能求助于危从安。可她没有想到危从安听完了这一切,说的居然是:“万象能有今天的规模,蒋毅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蒋毅,就没有万象。”
当然。他不姓戚,他感受不到那种被一步步蚕食的痛苦:“这种话我已经听得生理反胃了。他没有得到他该得到的东西吗?名利,金钱,地位,应有尽有。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没有Chi’s给他这个机会,他的职业生涯早就完蛋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等价交换的范围内。如果他想要更多,不可以!”
危从安缓缓道:“这段话是戚具宁在宣布不与TNT合作时,讲给我听的理由。我不知道你们姐弟两是否就此事交换过看法。”
戚具迩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蒋毅在董事会主席这个位置上已经做了三届十二年。既然他不愿意让贤,既然戚具宁不回来,那就由我把他赶下去,我来坐这个位置。”
她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眼前发黑,声音发抖——这是在和她最敬重也最惧怕的人作对。
危从安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然后呢。”
戚具迩茫然地想——什么然后?
“蒋毅即使不做董事会主席了,他的影响力也依然在那里。即使你成为了董事会主席,没有相匹配的手段,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回事。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啊,具迩姐。”
“……总之我要先把他赶下台。”
“你有计划吗。哪怕叫窦飞去制造一场车祸,让他从此失去工作能力,也算一个计划。”
戚具迩被蒋毅规训太久,已经不会独立思考了。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我没有计划。我来不及想,我上周五才得到的消息,我原本想周末和你见面,你没有空,我周一就来找你了啊。”
至少她的反应很迅速。
“那具迩姐你来找我,肯定是想我帮忙了。你要我怎么帮你?你需要资金?很抱歉,TNT不可能再和万象合作了。不过我可以帮忙推荐几家机构——”
戚具迩终于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从安,你可不可以来万象帮我。如果你来万象,我会安心很多。”
危从安道:“如果你想找职业经理人,我也可以推荐。”
“从安。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计划吗。我有。我想到了第一步。我想请你来做万象的投资总监。”
“具迩姐,我有自己的职业规划。”
戚具迩失望地想——当年就不愿意来,现在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更加没有吸引力。
“况且你面对的问题,即使我做了万象的投资总监,也不会迎刃而解。”
“但至少我知道会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具迩姐。万象请不起我。”
没错。年薪会比TNT差一大截。福利也没有那么好。甚至于需要和马华礼那个窝囊废竞争——
戚具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握住了危从安的右手。
她绝望地说:“Wayne。Iwonttakenoforanans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