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温正在扣最后一粒纽扣，听到动静回身看着她笑了笑，那是和刚才数个小时非常不一样的表情。
她想幼稚地捂住耳朵，又或是装死倒回被褥里，以此对现实做最后的负隅顽抗，但最后她只是僵硬地撑着床面坐起来。
安戈涅向衣物伸手，立刻闻到了身上新鲜的沐浴露香气，此前驻留在皮肤上的、属于提温的气味只剩模糊的影子。
提温沉默地拿起上衣帮着她穿上。这件事其实同样是第一次做，但也细致熟练得像有经年累月的经验。
就连袜子和鞋子，他都一丝不茍地帮她整理好。他在她膝上轻轻按了一下起身：“差不多到时间了。”
安戈涅坐在床沿瞧他，脸再次遮得严严实实只剩眼睛。她忽然向他伸出双臂，似乎是让他把她趁势拉起来，也可能只是索求一个拥抱。
提温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纹。他俯身下来，快速而用力地抱了抱她。
“我爱你。”
安戈涅瞪大了眼睛看他，可他已经重新站直了：“走吧。接应你的那位先生没什么耐心多等。”
他完全不给她回应的机会，已经打开了公寓门。
这次没有绕太多路，两人就抵达了目的地：一栋大型综合游乐设施的地下停车空间。仍旧是手牵手，提温走在前面。
他的脚步平稳，不疾不徐，直到转入一个僻静的区域时才显著放缓。
安戈涅的心跳开始加速。口罩的通风性能很好，她却有些喘不过气，忽然驻足不前。
提温回转身看着她，因为墨镜，也因为压低连帽外套，他此刻的表情难辨。
前方一架飞行器忽然晃了晃指示灯。
他就势转回去，重新拉着她前进。
飞行器的门在他们靠近时开启，提温和安戈涅一起坐进去，舱门合拢。前排盯着仪表盘的红发青年啧了一声，猛地回身，揪住提温的衣领就一拳挥来。
提温不躲不闪，看着拳头裹着劲风接近。
那一拳却在他鼻尖近旁停下了。
哥利亚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我真该好好揍你一顿。”
提温闻言笑着说：“我能理解。”
哥利亚克制地深呼吸：“你可以滚了。”
提温就像没听见，从外套内侧摸出一个小袋子放到安戈涅手上，叮嘱说：“离开这里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再重新开机。”
那赫然是她在地下水道里交给他保管的光脑终端。
只是隔绝信号收发的半透明袋子里还多了一样东西，是枚样式极为古典的机械怀表，应当是古董，前玻璃盖有几道裂痕，时针已经不动了。
“权作留念。”他又看了她一眼，在舱门开启的瞬间便跳了出去，身影消失在立柱的阴影中。
哥利亚没有回头，粗声道：“走。”
飞行器启动，顺滑地漂上前往地面的轨道。
舱内良久沉默。
安戈涅抓着袋子的边缘，一动不动地坐在后排。
“渴吗？还是要吃东西？”哥利亚用余光瞟她，大皱眉头。她还是戴着口罩和帽子，就像一尊展示衣服用的假人。
“不用。”她的声音很冷静。
“闷不闷？”
愣了一下，她缓慢地解除面部遮盖，侧首看向窗外，无表情的侧颜映在玻璃上。
“谢谢，”良久，安戈涅像是才意识到飞行器里还有一个人，唐突地开口，而且还把一句话拆开说两遍，“谢谢你让我走，又来接我。”
她主动和他说话，哥利亚心里反而更堵了，索性一言不发。
安戈涅僵坐了很久，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看一眼前排仪器上显示的时间，扯开袋子启动终端接入光网。让她意外的是，居然并没有洪水般涌入的新消息。
“现在是什么情况？”
哥利亚居然听懂了她在问什么：“你消失半天的事压得很死，除了在场的没几个人知道。”
“嗯。”看出对方不太想多谈园区里发生的事，她只应了一声。
寂静再度降临。
直至安戈涅呼吸骤然一紧。回形针形状的吉祥物主动跳到了静止的视窗正中，变出一顶礼帽，滑稽地行礼，脑袋上方的文字气泡写着：
“由于技术原因，即日起我的联网远程功能暂时关闭。但你依然可以和我聊天、对我发布指令，让活泼又善解人意的阿夹帮你承担一切人工智能助手可以完成的职责吧！”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紧紧地抿住了。
阿夹收回礼帽，继续吐泡泡：“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份文件，请及时查看哦！”
安戈涅想都没想就打开了阿夹双手捧着挥舞的文件图标。
纯文本格式，非常简短，只有一个坐标、32位长的字符串、永久储存在光网上的文件链接，以及数行文字。
——其实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所以集团并不知道那里。附上总控密码和所有权合同。你觉得打理麻烦的话就以合适的价位卖掉。
她把阿夹拽过去，在回形针询问是否要搜索坐标的时候机械地同意。
“定位成功，目标在首都星‘副中央’区块，找到的外形街景图大致是这样！”
安戈涅一眨不眨地看着街景图：
流线型设计的深灰色中层楼宇外表没有任何标志，安静地伫立在风格前卫的建筑群之中。
是提温刚到首都星立足就大手笔买下的水族馆。
后排安静得异常，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哥利亚终于忍不住回首。
他看到安戈涅压着头，双手隔着打开的透明袋紧紧抓着外套下摆，将袋子和衣物都揪出深刻的褶皱。
她握成拳的双手分明在颤抖。
随着窗外灯光明灭，她手背上湿润的光便也再藏不住。一滴，两滴，纷乱地砸下来，每颗都让那水泽更汹涌。
终于有一声哽咽的气音没收住，响在并不宽敞的飞行器内部。无声的雨不必再下，于是，安戈涅小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