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诛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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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印能力极限在哪,我还是清楚的——我没见过,但师父说过。它确实妙用无穷,但要号令五魔大帝还是太勉强了,即使请了阳平治都功印,也未必能有此威能。三宝印肯定是落在清文手上,但赤天魔王也算虎落平阳了,中间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苏磐半阖着眼给谢明息解释,解释完了,又招呼赵四:“劳烦速速将消息通传给孟司公,最好能传到城隍大老爷处,事关紧急,实在不可拖延。”

不过转眼他又道:“由你们层层上报再行通传,怕是又要来不及……”

刚打算走的赵四愣在原地,这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看这位爷还挺嫌弃自己……真难办!

苏磐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依旧没信号。他愣了一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两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蒙蒙清光在他掌心浮起,凝聚成一方印章的样子。

那是一方方形古印,印阔二寸二分,厚八分,铜质,刻云篆。分明只是一方没有实体的印,却仿佛有如山的厚重气势,见到它,就像是见了连绵不尽的巍峨群山。

他又从闭上眼,不知何来的云气在他身前飘动,一笔一划隐约勾勒成符。那方印在符上轻轻一盖,又俶尔消散,符文飞往天空,在夜幕下消失不见。

“提举城隍司印!”赵四已经快跪下了,印上的厚重气势对人来说可能没什么感觉,对鬼来说可就不一般了。对他这种鬼差来说,有这一方提举城隍司印就能让他们拱手听令,不敢怠慢。

靠,师兄还有这种本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吗?谢明息惊了一下,差点把自己呛到。

云气一散,苏磐刚恢复一点的气色又瞬间灰败下来,他轻声嘱咐道:“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达到省城隍处,他们会去调查前因后果的。我们隐藏好行踪再继续,赤天魔王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风清月朗,明月高悬,接下来的道路畅通无阻,没有恶鬼拦路,也没有凶煞挡道,只有鸟叫虫鸣与他们为伴。

手机一直没信号。

“那里!从那棵树左边绕过去!右边有条沟!”木木趴在谢明息头顶,山中生气浓郁,显得它的木头脸在月光下也蒙了几分生气。阴气散去后,它就不再被环境限制,可以给众人指路了,也免得众人走直线走进沟里去。

一行人在山里前后走了也有几个小时,已经又修整了一轮。距离进山都这么久了,都已是月上中天之时,可他们除了法清,居然没再遇到别人。

“叠云岭还真是……看不出来啊,清文他果然是地鼠成精吧,净往这种地方躲。话说谢观主他们又走到哪了,明明进山时选的方向都差不太多,怎么遇不到人。”

赵四对此深有心得,摇头晃脑道:“一是叠云岭山势连绵,我们又并非在主峰上行动,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即使进山时方向相差无几,也可能越走越远,最后南辕北辙,不是人人都像谢法师一样心有感应,能辨认方向。二是依照赤天魔王所言,清文乃故意泄露行踪引众人前来,山中必然设有埋伏。普天之下,修道人不知凡几,可能如苏法师一般运用提举城隍司印的高人,又有几个?小的不能说多有见识,但当这城隍力士也有许多年了,见过不少道门弟子,高功法师,但只有苏法师一人,可以心印召请提举城隍司印行法书符召将。这可是心印啊!”

他的语气有惊叹,有惶恐,有畏惧,种种说不清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至少毫无例外地证明了这方印等级有多高,又有多难修炼。即使紫霄观算是半个城隍的关系户,那也是有真金白银的关系户!

但谢明息的思路莫名其妙就往另一个方向偏了。

记载于《清暄杂记》上的转运符,自己曾经考虑过用它扭转运势,减少见到阴物的频率,可师兄是怎么说的来着?

【本来有,但是弄丢了,所以现在没了。】

【法印丢了之后师爷起了一卦,说不急着找回来,等缘分到了自然会回来的。】

【道以心传,谁有说非得要个什么印呢。】

好一个道以心传。

谢明息气到牙痒痒,师兄他——虽然句句实话,可连在一起就不是那意思了!而现在想从这艘“贼船”上下来也晚了,自己都受了若缺剑的传承,哪有说跑路就跑路的道理?

他只是感觉心情很复杂,平心而论,自己经过清文的特殊“炮制”,那转运符未必管用。而道法神奇,自己跟着师父师兄学道,也不是多令人痛苦不悦的事情(虽然比以前更忙了)。相反,他越学便越能体会到自己与道法有天然的契合:科书几乎过目不忘,别人要书一天的高深符箓自己几乎一蹴而就,艰深的法术一学就会,若缺剑如臂使指……

可是这些不代表他就愿意几乎是被蒙骗一样学习。

哪怕师兄当时解释一下,法印虽丢,心印传承仍在,给自己留个念想也好呢?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谢明息知道师父和师兄的意思是让自己好好学习,用自己的力量摆脱天生阴眼这倒霉催的命,可心中到底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算了,谢明息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不好,也不想让另外几人看到自己的神色,于是把头转了个方向假装自己在数星星。视线随手电筒的光线而走,顾盼之间,他感觉眼前似乎有一个黑点闪过。

“什么东西?!”他不敢大意,赶紧集中注意去看那黑点所在方向。

法清随口道:“也许是山中野物,贫僧曾听闻,叠云岭气候特殊,有野狍子出没……”没想到耳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声:“是有人来了吗!喂!有人吗!能听见吗!救命啊!”

谢明息:……

这里还有人?听这情况,是摔沟里了?

谢明息不敢放松,也不敢轻信回答,支使赵四出去查看情况。赵四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又飘回来,向三人禀报道:“是个不曾修行的普通人,如今正摔伤了腿,落在沟里起不了身。”

“……”

这是什么操作,他还真没见过,是落难的驴友么。

法清听完赵四的回禀,已经出声道:“还请这位施主稍等片刻!”

“诶哟我的妈呀,终于出来了,我都以为我要死在这了。”

劫后余生的冯靖坐在地上,抱着自己摔伤的胳膊与腿不住哀嚎:“等等等等这位高手你轻点,嗷!痛!”

法清给他绑绷带的手一顿,又重新动作起来:“如果不赶紧处理,会更加严重,施主,贫僧得罪了。”

于是又是一声“响遏行云”的惨叫,比狍子的叫声可大多了。

“我说兄弟,你怎么会摔沟里啊?”谢明息蹲坐着,嘴里叼了根不知道哪里薅来的枯草,递过去一包饼干,“荒山野岭的,这么大条沟呢。”

“嗷!疼疼疼疼……”冯靖吸了两口凉气,仿佛发泄情绪一样开始破口大骂,“那两个龟孙——两位大神,不是说你们。我有两个发小,他们之前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谣言,说叠云岭上闹鬼!我说世界上哪里有鬼嘛,就和他们两个打赌,我亲自来这里走一圈,要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他们俩就得请我去天香楼吃饭!”

天香楼虽然名字是有点烂大街,但是晋安市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主营江宁、江夏所属的江淮菜系,算是本地人请客、外地人旅游的必到之处,消费自然也不低。

“……”总有种淡淡的槽多无口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呢。

“所以你就上这来了?感觉如何,见鬼了吗?难道你是因为见了鬼感觉害怕才摔的?”谢明息继续叼着草追问,这里也只有他还有心思说话,至于赵四等一干冥差,冯靖又看不到他们!

“哪能啊,世界上又没有鬼!我去哪见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啊。”冯靖说得来劲了,跟感觉不到痛了似的比画道:“鬼没见着,见到了一只长得有点奇怪的狍子!哥们儿,你知道白化动物吧,可那只狍子不是黄色的,也不是白化的,是纯黑的!那一身皮毛,唉哟,黑得那叫一个纯粹一个漂亮……说远了,狍子这种东西怕人,可那只狍子怪得很,看见我不逃,还撵着我跑,可能是不怕人的变异品种吧!你说这黑灯瞎火的,我被追着看不清路,就掉沟里去了。这鬼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想打电话喊人捞我都没信号!真晦气!别说,这山里怪冷的,要不是大神你们几个路过这,我就……”

他仍张着嘴,只是没了声,终于有点警觉起来:“等等,大神你们几个黑灯瞎火进山是、是……”

他眼看着都要哭出来了,谢明息有点坏心眼地故意问道:“是什么?”

“不会是偷、偷……”他抽着气,肩膀不免抖了两下,法清按住他肩膀继续给他缠绷带,“施主还请不要动,位置错了会更麻烦。”

冯靖看到法清空空如也的头顶,又看到他一身朴素的灰色僧袍,于是淡定了,声音也平静了:“嗯,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肯定不可能是来偷猎的。”

哦。

谢明息有点失望,反问:“那你觉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万一我们只是伪装成和尚道士呢。”

“不知道,”冯靖老实摇头,“不过你们这一僧一道一俗的搭配还真是够奇怪的!只是你们肯定不可能是来偷猎的啊,哪有偷猎不带枪的。我之前一路爬上来,也没看到山里有野猪夹。这山里说实话也没什么东西能抓,也就那只纯黑的狍子最吸引人了,那可真漂亮啊……”

他再一提傻狍子,谢明息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是狍子没有黑色,二是狍子胆小怕人,没听说会追人。而且他们一路进山,除了鸟虫,还真没怎么见过别的活物,这一只狍子就显得相当突兀。

冯靖遇到的……真的是狍子吗?

“所以大师你们几个到底来山上是做什么的呀?总不能是搜救队吧……”

“来抓鬼的。”谢明息随口答道,“你确定你当时遇到的是狍子吗,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哈哈,哥们儿你真风趣。”冯靖听到这么个不在常理中的回答愣了一下,“应该是狍子吧……除了皮毛颜色不对,样子大差不差。诶不过可能天太黑我看错了,应该……是在那个方向。叠云岭这地方还真离谱,这都要四月了还这么冷,天黑得还早,以前好像也不这样啊?下次再也不来了。”

“阿弥陀佛。”法清包好伤口,宣了一声佛号,“贫僧这就送冯施主下山,还是不来趟这浑水了。”

“啊?法清禅师你……”

苏磐却阻止了谢明息接下来的话,微微点头道:“禅师慈悲心肠,路上还请多加小心,若遇其它道友,也有劳禅师提醒。”

“举手之劳。”法清看似枯瘦,却一把搀扶起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冯靖,带着他一步一步沿来时路而返。

“这地方可真是够黑够荒凉的!还好师兄你带了备用电池,不然我们人没找到,自己就先困在山上了。”谢明息给手电筒换了电池,又向野狍子失踪的地方照了照,没看出什么来,于是起身走过去仔细看。

本来他们出了陈天石的地界,一切阴气俱已消弭,除了少见活物之外,山里一切都很正常。可谢明息凑过去仔细一看,差点被吓得栽了一个跟头!

有些东西,冯靖看不出来,可他谢明息长了一双好眼睛,能清清楚楚看见枯枝落叶上的足印!那足印似蹄形,于枯叶上悬而不落,像是一层淡薄的阴影。淡灰色的印子上死气厚重却收束,如果看不见足印,也就看不出那一层死气!

本来只有死气倒也罢了,这山里出现什么异状谢明息都不惊奇,他早就猜那狍子大概有问题,可——

枯叶在普通人眼中自然还是枯叶,只是枯叶下已不是枯叶,而有一汪黑色的液体在流动,还在以缓慢的速度继续向下侵蚀。

那是什么狍子?那明明就是浓郁到化成实质的死气!死气浓郁到了这种程度,怕是天生的鬼胎都不能与之相比。

他忽然有点感慨,如果不是救了冯靖一把,说不定还要在山里转上许久,可自己现在几乎能够确定,只要顺着脚印一直走下去,就是清文藏身所在!

“他这是在示威啊……好浓郁好纯粹的死气!”死气太强,谢明息也不敢再仔细看下去,只是顺着这股气息往远处眺望。

“师兄,你说清文能有这样的实力,他当年为什么要叛逃茅山?如果他仍留在门中,即使心性有差,也还是会被奉为座上宾的吧?”

他只在上清派中见过吴道长所书符箓,不曾见吴道长出手,只是这么略略估计,清文的手段比吴道长还要强上一些,而吴道长在门中地位相当高。

“红尘内外自有界限,上清派也自有上清派的规矩。世人做事,无非是衡量利益。”

谢明息皱了皱眉,师兄这一句话说的……不能说错吧,只是总觉得太过居高临下,而自己高高在上置身事外了。

“走吧,现在追究这些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一句反问,却不是谢明息的声音!

苏磐不假思索,擡手便是一道金光打出!

“师兄!”谢明息一手执剑,重心不稳,往一边滚了一圈栽倒下去,若缺剑再是神兵也是古剑,谢明息不敢拿它做支撑。好在手电筒被他挂在了胸口,匆忙之下并未遗失。

他刚一伏身,一道冷风便从他头顶掠过,声声嘶吼中,又有东西奔着他扑来!

“吼!”那是一只身形非常奇特的存在,颀长而枯干,长发凌乱,双眼生出幽幽绿光,皮肤青紫错杂,沉郁死气中夹着一丝腥臭。

“伏尸!”谢明息心中惊惧,但还算镇定,立刻便反应过来,同样是一剑刺出!

“眼力不错!你们来得太慢,老道只好亲自过来了!赤天魔王名声虽大,到底是不中用!”清文踩着枯枝落叶,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近,身后还跟着一只玄黑的鹿形“生物”,大约就是冯靖说的狍子了。

清文比之前看上去更苍老了,也更和蔼了,只是他说的话怎么也和善不起来:“上清派那地方不好,破烂规矩太多,谢小友还是跟老道去吧。虽然最后都是要死的,好歹死前还能过些快活日子,老道还能给你个痛快死法。”

尼玛,这说的是什么话!

谢明息也懒得和他争辩了,擡手便是一剑,若缺剑锋便抖出一片十分漂亮的剑花,盖过手电筒的白光,在黑暗中如璀璨的金色云霞。

伏尸嘶吼着扑过来,带来阵阵腥风。清文到底年纪大了,有伏尸与黑鹿在前冲锋陷阵,自己却悄悄转到树后,口中念念有词,指尖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在勾画。

谢明息也看不清楚,只知道不是朱砂。朱砂清正破邪,清文老鬼带了一身邪物过来,用朱砂行法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可师兄来时带了不少顶级朱砂,现在就在他们二人口袋中!

鲜红的朱砂在夜空中飞扬,谢明息剑出,那剑锋染了一抹刺目鲜红,又向伏尸的脖子砍去!

如干柴遇烈火,只是一击,伏尸青紫一片的颈项上便升腾起一股黑烟,伴随着难言的焦臭味,它的脖子被砍断了一半,皮肤开始不断溃烂,如果是个活人,怕是已经不能动了,可它的动作依旧敏捷,嘶鸣一声后,仍向谢明息扑来!

“闪开!”与黑鹿缠斗的苏磐还能分出心思关照谢明息,口中一声断喝,“刺它心脏!”

“师兄!”

苏磐的动作太快,几乎只留下淡淡残影,黑鹿追着他跑,不受控制地散发出死气,看他动作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可谢明息就难受了!

死气如附骨之蛆,亦如幽深潭水……

必须速战速决,哪怕损耗再大也只能这样!

他心中恍然,提剑后退,一手古钱晃动,发出琳琅之声,一手却从另一个口袋中掏出了大把灵光湛然的新符!

一张不够,那就十张,十张不够那就一百张!拼了半条命不要也得把清文留下!

“太玄玉清升玉降,欻火赤面生金风。雷声掣电走碧空,雨雹降水骑黄龙!”

若缺剑锋点着一叠几张淡黄符纸悬而不落,在伏尸身上一沾即走,恰好便是心口的位置!

雷火轰然而起!

一道说不清颜色的雷霆不知从何处而落,从伏尸天灵而生,于是有烈焰熊熊燃烧,破除一切死气、阴气、秽气!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这道雷却是刚猛而温柔的,火焰很烫,但只烧邪祟不伤人,更不波及无辜的草木。交织的烈火无声烧灼已经溃烂的油脂与肌肉,种种焦臭弥漫,伏尸本来就糟糕的外貌更是变得一塌糊涂。

很难看,甚至很恶心,谢明息却恍然未觉。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周围一片寂静,那声雷只在心中,不在空中!

“咳!”正低声念咒书符的清文被雷霆一震,口中猛然喷出一口血来!于是本来将近完成的古怪符文又被破坏,只不过这么一瞬间,清文就像是老了十岁,身形佝偻,白发脱落。

反噬!

滚滚天雷的咆哮声中,一滴一滴的雨打下来,转眼已倾盆如盖。而天火未曾熄灭,伏尸在火中变成了一具看不出形貌的枯骸,然后逐渐化作飞灰。

“好道法……果然是独一无二的好根骨好天资,禀赋天成。”隔着烈火,清文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心疼,“精心炼制的伏尸到底不敌雷法,不过只要你落在老道手里,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谢明息擦了下嘴角冷笑一声:“伏尸已破,陈天石不在,你倒是口气不减!你还能有什么倚仗?从我紫霄观流出的传世法印?师父千里追凶,江夏境内的同道们尽数集结于此,今日,容不得你逃脱!”

啪,啪!

雨中的大火焚烧殆尽,发出两声爆鸣,而爆鸣声中,又见清文身后竖起几个,或是几十个黯淡的身影。已经要化成一团死气维持不住形状的黑鹿长鸣一声,奔入那些身影中。他们摇摇晃晃地站着,有些着青衣广袖,有些穿灰布僧袍,衣裳散乱,眼睛在黑暗中透出一丝丝幽光。

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听声音,来者数目定然不少。

“倚仗?他们便是倚仗。”清文嘶哑笑着,手仗一杆竹枝站直了。后面那一大批人已经轰轰烈烈赶到,看到清文,几乎人人手持法器就要一哄而上。

可他们看到了清文背后沉默的身影,个个惊呼出声:

“师父,你没事?”

“四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当心!”

“小师叔……”

……

“谢小友,你觉得老道这倚仗如何?虽然还差了一点,但够用了。”清文笑得很轻,很慢,在黑暗的大雨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谢明息只觉得如坠冰窖。

这些是什么?是活尸!清文刚刚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炼尸!他都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上山的同道抓走了一部分,现场炼尸!

“诸位道友听老道一言……”没有人敢上前,清文自顾自道,“老道与在场众位道友并无相伤之心,只是你们毁老道道场,老道也只好对这几位小做惩戒一番。老道保证,只要众位道友自行退去,而你们面前这位谢小友自缚于老道面前,你们的同门便任由你们带走,之后及时解除法术能完好无损地恢复原状,不会有半分损害。这雨太大,在山中久留亦是危险,诸位道友还是早些离去吧!”

这一招绝对称不上高明,却实在恶毒,这是以他人的性命逼迫谢明息自裁!这就是威胁!

“这位谢小友与诸位非亲非故,老道又与诸位并无恩怨,这笔账怎么算,诸位都应该是清楚的。”

这笔账怎么算?没法算!这也不仅仅是人命债了,这是左右为难的送命题!

他们不管是学佛的学道的,还是学巫术的、顶仙儿的,本质上都是修行之人,正经的修行之人能去做这样以命换命的事吗?不能!不提这有多损功德、损阴德,只是心中有愧这一条就足够让修行路断绝了!

可天平的另一边又是什么?是朝夕相伴的师长亲友的性命……这炼尸之法不尽快破除,则性命危矣!而清文若是指挥他们攻击,自己这些人又能下得去手吗?

这清文当真是疯了!也不怕有朝一日落网,落个神魂俱散的下场!也是,能犯下这么多命案的疯子,还会在乎这些吗?与他这种人没有道理可讲!

不过沉默了片刻,在场众人心中思绪万千,已经有些定力不佳的年轻人与长辈悄声道:“……暂时虚与委蛇不行吗?等先救……”

然后被长辈掐断了声音,低声训斥:“闭嘴!休得胡言!”

也有些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明息看,那样的沉默无声的注视比言语更有压迫力。更多的人神色阴晴不定,难以做出抉择。

被夹在两方中间,似乎成了胜负关键的谢明息很难受,非常难受。形势逆转,不过这么短短瞬间,不过这么一句话!而他不是作为局中人存在,仅仅是一份很有价值的货物,或者说交换品!

用自己去换取更多人的性命!

清文笑着,得意的神情微微展露,他真的疯了吗?也许没有!他本来就已经被公安系统与民宗委通缉,在阴府系统挂了名,所以也无所谓造更多杀孽了!

越来越多的视线投在他身上,他似乎能感受到种种矛盾又复杂的感情,这是无解的两难之局,只有清文能得利,他根本就是要毁了所有人!

见周围安静下来,他波澜不惊地开口,再次为天平增加砝码:“今日这些……你所谓的同道或许为了什么江湖大义不会怎样,在你眼里有可能不值一提,那你的父母呢?”

“你大可现在一走了之,但你能护住你的父母吗?他们与你有二十年养恩,你之后还有你弟弟为他们养老送终,不用担心身后事,只要你自己过来,老道我就保证他们能平安无事,你想好了吗。”

卑鄙,无耻!祸不及家人,更何况他父母都是对玄学道术了解不多的普通人!

越到这时,谢明息反而越是镇静,就算自己真去送死,也未必会放了无辜者。他付出种种代价,当然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一份美食的,如今看似一片死局,生机何在?清文做事做绝,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仍然藏有一线生机!

生机何在?

清文只是笑,并不说话,也不催促,冷漠地看着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大军人心涣散,等他们把谢明息推出来,或是谢明息自己扛不出压力走出来——毕竟时间拖得越久,众人处境就危险一分,挽救回活尸的可能性也就小一分。而谢明息自己,大概是不敢赌以自己的力量护持住全家的。

不就是耗么,他倒是要看看,谁能耗过谁?

苏磐沉默不语,似乎没有要维护自家师弟的意思,浅色的瞳孔凝视虚空,手指微微弯曲,素白玉珠竟自己动起来!它们似是依照某种规律而动,上下起落,轨迹妙不可言,却寂静无声。

当最后一颗算珠落下,他右手猛地一颤,不可抑制地发着抖。他看向谢明息,眼底转过一丝波光。谢明息心中一空,恍惚间有种明悟,像是看开了一般举步向清文走去。

“明明不要!不要过去!”作为柳灵童的木木本质乃是残魂凝聚不散,附于柳木,一声拼尽全力的尖叫,虽声若蚊呐,却深深刺入在场所有人的魂魄,让人听得一清二楚!那是阴魂作为无形之物的一种攻击手段,能动摇神魂心志,只是木木这么用出来,未必能伤清文,自己倒要元气大伤,辛苦积攒的功德又要付诸东流。

功德对木木或者对所有耳报神来说,都是投胎转世的希望,意义不是一般的重。

清文擡了下眼皮,阴风卷起,直接越过谢明息将木木摄来,捏在手中冷笑道:“你家这个柳灵童倒也是忠心不二,不如随了我,虽不能让你投胎,却同样是逍遥自在。”

“不要脸!欺师灭祖的败类!”

木木破口大骂,很难相信,只是这么一具小小的柳木身体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老道也不稀罕。”清文变了脸色,随手将小木人抛置身后,恢复成笑容温和的老道模样:“看来谢小友已有决断,罚酒到底是不如敬酒来得好的。”

“小道友,万不可如此!不可姑息养奸、纵虎归山啊!”

“谢道友高义!待吾等平安归去,定……”

“你住嘴!道法公义,莫非都让你学到了狗肚子里!日后又如何向紫霄观向罗前辈交代!如何向天下同道交代!”

“道友怕是过于言重!人命关天,自当早做决断!”

……

这怕是叠云岭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一幕,滂沱的大雨中两方各执一词,从沉默到爆发争论不过眨眼瞬间,不过谢明息一步走出的距离。而风暴中心的主人公倒像是抽身事外,仍步步行去,虽慢,却不曾动摇。

四周喧嚣与他无关,天地寂静。

“好好好……”清文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来,劈手想夺谢明息法器,“这剑虽然是好宝贝,老人家我可受不住这个,还是去了吧。”

谢明息不避不闪,直直将若缺剑送入他手中,清文避之不及,手上便被若缺剑的细碎金光灼出一道焦黑,冒出股股焦臭黑烟,登时就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而谢明息的手腕则被他另一只完好的手牢牢钳住,几乎不能动弹。

“你——罢了!”清文手上痛得厉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欢喜,宝贝到手,岂能不喜?也就在这喜极失神的一刻——

谢明息笑了,笑得似乎有些诡异。热流从他手腕而出,奔腾不息。

“木木!”苏磐一根手指仍在颤抖,一声断喝却很有力。被扔在地上的小木人身上电射出一道乳白光华,直奔清文天灵!

正在此时,天风穿林而过,声振山野,似有鸣锣开道,钟鼓齐鸣!

谢明息被吹得脸都白了,阴惨惨的,阴风大作!倾盆大雨蒸起的水雾中,无数朦胧虚影骤现!

阴气浓重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没有天生阴眼也没用法术开眼,也能看到这在山林中突现的浩荡鬼影。

二十四鬼腰佩刺刀,肩背朴刀于前方开道,三班六房衙役腰缠锁链,手中锣鸣不绝,举着“肃静”“回避”的鬼吏鱼贯而出,其后跟着神情严肃的年轻女冠,她身后,一个乘坐香车轿辇的高大官袍身影行于虚空。

你很难说清楚他的面目长相,甚至“看”不出他的高矮胖瘦、是远是近,只能感受到他充满威严的气势!万鬼无不俯身叩首跪拜,就连半成品活尸也是战战兢兢,似乎立刻就要挣脱清文的掌控,向他臣服!

在场的活人身上都蒙着一层阴气,脸就和刷了三层粉似的惨白,修行差点的甚至已经被冷得牙齿打战,发出细碎的声音,又被吞没在暴雨之中。

江夏省城隍亲至!

清文翻着白眼打了一会儿摆子,苍老的面容衰败更快,本来雨水不侵的白发瞬间被雨珠浇得湿透,然后黏成一缕一缕成片脱落,皮肤随之萎缩,整具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下一刻,清文的表情变得极为痛苦扭曲!

他喉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叫,牙齿暴突,面容比恶鬼更恶!

“天人五衰!怎么会是天人五衰?!”

谢明息听到有人在雨中低声惊呼,暴雨中模糊了声音,偏偏落在他耳中字字清晰,没有分毫错漏。

“嘿——呀!”

清文道巾歪斜的头顶飘出两个乳白色的虚影——一个张嘴咬着另一个的脖颈,相当凶戾地往天空一甩!被咬住的那个虚影已经变得极为暗淡,身上却缠着丝丝缕缕浓到化不开的血气。

“不!!!——”

因果业债……他究竟害了多少人?

这是所有人想问却不敢想的问题,清文背的血债越多,害人就越多,就越证明他们的失职——竟然放任这样的人间恶魔横行于世而无人发觉!未必所有人修行都要除魔卫道,但佛家言普度众生,道门曰仙道贵生,在场众人以佛道两家弟子居多,或多或少接受过这样的教诲。

咬住清文魂魄的正是木木,他像是击球一样将清文甩上天,又猛扑过去咬住,叼至那女冠面前,乖顺俯首:“主人!”声音并不是从它口中发出,与在身体里时相比,少了两分死气,多了一点孩童才有的清脆。

罗舒沉着脸,指尖鲜红朱砂流动,玄妙的符文便在虚无灵体上交织成封印,被她双手托着送至着一身黑白的半大少年掌中:“总算赶上了。多谢,有劳了。”

少年给还在试图挣扎的清文又上了一道枷锁,拎着清文皮笑肉不笑:“罗法师可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他回首去看容貌隐藏于阴影中的城隍,听不出男女老幼的声音低沉道:“很好。”

于是车马再起,阴风吹拂,浩浩荡荡的阴兵消失于山野之中,阴气随之退散,只有倾盆大雨依旧如注而下。

木人身体中一道白光回返,谢明息想掰开清文掐着他手腕的手指收起木木,才动了一下,那枯瘦如鸡爪的五根指头就如风中残烛,转瞬化作飞烟。

清文残存的身体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从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开裂,碎瓷片一般扑簌簌不停往地上落,手指,胳膊,肩膀,头颅,胸腹……

最终坍圮成一摊白灰,灰中倒着一支竹杖,一片满是锈红、用一种青黑色颜料画着古怪符文的纸人,还有一方古印,玉质狮子纽,印面只刻了两个字:

北极

他不是毫无防备,也不是没留后手,只是谢明息、苏磐加上一个非人的柳灵童突然暴起,加上城隍亲至镇压,也不过是火光电石、兔起鹘落之间,让他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反抗就已伏法。

罗舒捡起木木走过来,嘴唇还是苍白的,她从灰中托起玉印,似哭似笑地叹了一声:“可还好?”

“……师父?”

苏磐收起算盘慢慢走过来,轻声道:“尚可支撑。那边那些道友才是真麻烦。”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各自去找被清文抓去炼尸的同门或亲友。罗舒站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中,高声道:“雨天路滑,各位道友还是尽早离去!”

谢明息召来的雷火并不燃烧草木,但雨水太多,到时很可能引发山洪,十分危险。

“小谢去把他的竹杖捡了,我们也快些下山,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回凉山的高铁……”

现在已经是深夜,又下着根本没有预报的大暴雨,即使原计划还有列车,现在其实也都停运了,谢明息望着仿佛漏了一个大口子的黑沉夜幕,梦呓般道:“清文真的死了……”

“对,清文伏诛,我们也可以喘口气了,就是道协的几家会员单位还要想想报告该怎么写,怎么和公安系统说清这件事。”谢至元浑身湿漉漉地走过来,放松笑道,“不过最大的祸患终于除掉了,报告、收尾的工作就由贫道几个来做吧。罗前辈万里诛魔,居功至伟,当真为吾辈楷模啊!”

“是啊,都结束了……走,我们回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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