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防备
四月初,杏花刚冒芽,一簇簇堆在枝头,正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
春闱顺利结束,景和帝龙颜大悦,凡是负责春闱会试的官员无不加官晋爵。
谢洵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升任四品礼部侍郎,而原来的方侍郎则平级调任工部,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掺杂着培养的心思。
假以时日,若卫老尚书致仕,驸马便是首个尚书人选。
前来宣旨的是在章和殿伺候的内监宋渡,他是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更是景和帝身边忠心的长辈,景和帝特地派了他来,可见对谢洵的重视。
宋渡念完圣旨上的内容,将那道明黄色的绸布双手呈给面前的青年,又招呼身后的小内侍端着红漆缠枝托盘上前,“老奴在此恭喜驸马高升。”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身墨绿色暗纹绫缎锦袍,衣服上还放了一根玄色长穗腰封,这些无甚华贵装饰,但到底与先前在翰林院那身绯红官袍不同。
二人闲话片刻,宋内监便要离开,正行至影壁后,廊下传来一声“内监留步。”
宋内监方才还疑惑怎么没见公主的人影,这下就听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嗓音,原本肃穆的一张脸立时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忙道:“哎呦殿下,您急什么,小心摔着......”
元妤仪拎着裙角速追两步,忙把手里握着的玉白大肚瓷瓶送过去,额角汗珠晶莹细腻,小口喘气。
“宋伯,这是捣好的香料,您让嬷嬷制成线香,待陛下休息时,照旧点在香炉里便成。”
宋渡接过瓷瓶,自先皇驾崩后,陛下一到四月初便会梦魇,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公主避居承恩寺,跟寺中的老僧学了制香的手艺,燃这合花香反倒舒缓了陛下紧张不安的心绪。
“殿下,您将制香的步骤教给几个侍女便好,何苦事必躬亲?”宋内监看着面前明艳俏丽的少女,半是心疼半是不解。
元妤仪避而不答,又将身后的一个黑漆匣子递给他,语调轻松,“玉溪铁观音,送给您的。”
宋内监平生喜茶,又最喜欢茶中的玉溪铁观音,见状轻叹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声音一哽,“老奴,老奴何德何能呢。”
元妤仪将他扶出府外,劝慰道:“宋伯说的哪里话?父皇缠绵病榻,您始终在乾清宫伺候左右,更严整宫规,约束宫女内侍,皇城内才得以安稳,这是靖阳应该做的。”
晟律,已经成亲的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何况是在这样被人拿住一点错处便会无限放大的时候,是以自成亲后,元妤仪也只回去三次,更罔论送香料和茶叶了。
宋内监在轿子前站定,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还站在外院台阶的青年身上。
男子肩宽背直,哪怕身上穿的月白长袍朴素无华,却还是被衬出一股仙人之姿。
爽朗清举,如圭如璋。
“殿下,”宋渡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小臂,含笑道:“驸马不过弱冠之年,入仕三月,就能升至四品,来日必当不可小觑。”
虽说他的青云路能升的这样快,离不开公主引荐,可与之相对的,郭太妃之女琼宜公主也在先帝面前为自己的驸马求了个谏议大夫的官职。
如今已过七载,何驸马不升反降,屡屡犯错,景和帝无奈只能将他调至尚书台,担任较为清闲的录事总领,这才安稳下来。
如此一比,谢洵的功绩便显得格外让人心服口服,放眼前朝,也无一人能做到在短短三个月内成为一部侍郎。
更别说这侍郎还是景和帝千挑万选敲定的官职,若非他资历不深,又要顾及江相一党,只怕今天送到公主府的便是一身绛紫官袍并白玉腰带。
元妤仪亦看向站在院中的那道身影,嘴角也带着笑意,点头附和道:“驸马自小聪敏多智,从前不过是被宣宁侯刻意遮掩,才明珠蒙尘。”
若是宣宁侯和王夫人对他哪怕能多那么一两分真心,郎君也不至于被生生磋磨多年,生在上京最显赫的家族主支,却岌岌无名。
如今谢洵能一步步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搏一番天地,元妤仪真心为他高兴。
她本就看不惯谢侯夫妇刻在骨子里的敌视和偏心,维护郎君,给他铺路也是存了两分意气。
谢家人不是都想逼谢洵做一个废物么?她偏不允许。
那些世家高门深院里的腌臜事,元妤仪本不想过问;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在郎君已经是驸马之后,还对他讥讽刻薄。
这不仅是在磋磨谢洵,更是在间接打她这个公主的脸。
只是如今谢洵升任的速度和掩盖在一身冷淡外表之下的真才实学,确实有些出乎元妤仪的意料,她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挑中的驸马能干,却不料他行事是这样稳重妥帖。
官场弯弯绕绕,明枪暗箭,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而在这种圆滑的游走中,他却并不与之沉沦,始终保有一种淡然的态度,这才是元妤仪真正钦佩的地方。
宋渡是宫里的老人,也是看着靖阳公主长大的长辈,明显感受到这丫头的变化,语气也深了几分。
“老奴心头有一疑惑,想求公主解答。”
元妤仪收回思绪,坦然道:“您问。”
宋内监压低声音,“殿下可还记得敬武帝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娘娘?”
“河东裴氏女,倒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不过欲壑难填,夺权失败后被剥夺封号,幽禁扶风道。”
敬武帝是大晟第二任君主,登基时天下初定,一切刚刚步入正轨,彼时地广人多又德高望重的河东裴氏俨然变成了世家之中的翘首,甚至能与皇室比肩。
裴家先后出了两任丞相,三任尚书,追随的门生无数,是以彼时尚未露出锋芒的王谢崔郑四家也甘居裴氏之下。
出于种种因素考虑,敬武帝的皇后人选定下了裴家的嫡长女裴簌。
帝后恩爱,如胶似漆,裴皇后很快有孕,彼时后宫空虚,敬武帝一心扑在皇后母子身上,给予无数尊崇,却没料到就在小皇子八岁生辰庆典时,裴家家主谋反。
兵临麓山,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幸而王谢两家调动家中侍卫,又联系神武营救驾,这才挽回了将颓的社稷,在乱军之中救下皇帝和小皇子。
至于余下的裴家人自然伏诛,裴皇后买通麓山守卫又联系家主一事败露,同样得到了处罚,褫夺皇后封号,幽禁于扶风道。
宋内监见她知晓,眼角的鱼尾纹更深几分,低声道:“殿下,您是公主,身上流着的始终是皇族的血,防人之心不可无。”
元妤仪闻言一愣,旋即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神色凝重。
“驸马不会是那种人。”
谢洵说过,在谢家和她之间,他会选择自己,他说过不会欺骗自己,会保这万里江山永远姓元的。
她如今的反应也在宋渡意料之中,只是他作为公主身边为数不多的长辈,这些话必须得说。
“人心隔肚皮,情至浓时,敬武陛下也不会相信身边的皇后会里应外合,协助裴家谋反。”
可这样的信任在滔天权势面前显得不值一提,人心是最经不起揣测的东西,一个家族站的越高,未来发展的潜力越大,野心也会日益增长。
宋内监怜惜地看着少女,轻声道:“敬武陛下八尺男儿,坠入情网尚且难以自制,何况殿下这样年轻;老奴知道您心肠软,难免对驸马生出情意,只是驸马终究姓谢,驸马如今势头正猛,难保日后登阁拜相,宣宁侯不会回心转意。”
元妤仪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只是她一直选择避开这个问题罢了,外人道靖阳公主杀伐果断,但旁人对她好时,她又难免为此优柔寡断,下不了狠手。
她下意识相信谢洵的每一句话;
眼见两人现在正是一对冰释前嫌、愈发默契的夫妻,这样如泡沫般不结实的关系却被人狠狠戳破。
逼她重新去面对,逼她生防心。
但敬武帝和裴皇后这对怨偶又是前车之鉴,她不能视而不见、恍若未闻,皇室子女最忌讳交付全部真心,更忌亲手将命脉呈于对方。
就连父皇与母后那样恩爱,母后也曾跟她闲谈,其实最一开始,父皇并不是这样好,他对自己这个汝南来的太子妃同样提防。
父皇母后尚且如此,她对谢洵确实有些过于信任了,诚然谢洵现在仍是个极好的郎君,可谁能保证未来他步步高升,手握权柄之后还能保有初心,与谢家一刀两断呢?
臣子和皇帝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臣是皇族的奴,可皇帝却是这万里江山说一不二的主宰者,手掌生杀大权,须臾之间便可掀动风云巨变。
面对这样的诱惑,这样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真的甘心做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帐中宾么?
敬武帝与裴皇后那样恩爱,裴后甚至为他饱受怀胎产子之苦,可最后还是将麓山的小道和军营的薄弱处告知给了裴家家主,不是吗?
元妤仪敛眸,淡淡答道:“多谢宋伯提醒。”
宋内监看着她半垂的眼睫,久久无言。
他何尝不知这些话在此刻说出来,相当于在公主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上插刀子,可宋内监活到这把岁数,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见过无数龌龊勾当,难免以恶度人。
现在他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哪能这般扶持呢?就算真心相待,也最好是一点点慢慢地对人好。
切忌付出太过,心意太浓,可惜公主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殿下,您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宋内监只留下这句话,转身上了轿子。
元妤仪只讷讷地点了点头,情绪低落,方进府门,便看见从游廊那边走过来的青年。
他面容清隽,发束玉冠,步履之间自带一抹凛冽的风雅,像是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仙人。
可元妤仪现在却没心思欣赏,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擡步从另一边的影壁绕过,连身后的绀云都没反应过来,小步追上她。
谢洵看着她明显逃避的身影,脚步一顿。
青年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僵住,并未急切去追,轻声问身边的岁阑,“殿下方才是在躲我们么?”
岁阑嘴里像含了黄连,看得出来公主就是在逃,那样子像极了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但觑着公子凝重的神色,只小声答道:“好像是,是吧......”
良久,谢洵才似毫无情绪似地朝后院走去,岁阑只依稀听到他喃喃了句,“为何?”
这话岁阑也没法接,他不是公主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公主的想法。
方才他和公子在这边等着时,公主还和宋内监笑盈盈地说话,谁知道转头竟成了这副模样。
—
是夜,漆黑的天幕昏沉沉地压下来,辽远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星子,月初,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皎白温和,却又带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