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救赎
翌日卯时二刻,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挂着轮月亮的残影,薄薄的晨曦笼罩着整片天。
计划已定,只待施行。
城中张贴了二人的画像,自然得改装易容,见二人为难,严先生主动揽下这桩活。
元妤仪看着镜中那张截然不同的脸,神思微怔,其实若真一点点细看,骨相并未变化;
只是被严先生几笔描过后,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乌黑吊梢眉,眼尾被涂了些石灰色,原本神采飞扬的凤眼立时显出些呆愣愚钝的神情。
而当元妤仪转过身去看谢洵时,心中更愕然。
良久,她看严先生的表情都很钦佩,沉声感叹道:“先生妙手当真奇哉。”
元妤仪从未想过,谢洵这样宛如谪仙的出尘相貌,竟也能这般平平无奇,那张脸甚至将他身上那股不占人间烟火的气质都磨灭许多。
谢洵恍若不经意地瞥了眼铜镜。
刻意加粗化浓的眉骨,一边用炭笔放大,一边暂且维持正常的眼睛,他眼下那颗昳丽的泪痣甚至也没有逃过,被用墨汁染过,放大无数倍之后活像个长在脸上的瘤子。
谢洵瞥见元妤仪明显想笑却强忍着的同情目光,头忽然罕见地有些痛。
这张脸果然丑的不堪入目。
顶着这样一张人神共愤的脸,谢洵清冽悦耳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免有些违和。
“先生的画技想来也是妙手丹青。”
严先生莫名从那声音中听出一丝不太满意的小情绪,他的目光闪过两人的脸,心中了然。
这位谢驸马应当是觉得自己给他画的太丑,毕竟公主每每看了他的脸,都会下意识转头瞥另一边。
原以为他是将皮囊这些外在之物弃若敝屣的仙人,没想到也沾了凡尘心思。
严先生也没回避,轻笑道:“少时学过,尤擅工笔,故改装易容不算难事。”
……
从渚乡到兖州,最近的路便是翻过天峡山,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进城,可惜早先江长丘颁布禁山令,如今又派人搜山,他们只能走平常的大路。
吴佑承早早从外祖家中驾来一辆驴车,载他们充作平常百姓入城。
元妤仪坐在车尾,轻咳两声,像模像样地挎着早就装好一篮草药的竹筐,低声开口。
“我现在才真正知晓,郎君以前的模样有多俊朗。”
她第一眼见到谢洵时,便被他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吸引,知道遍寻上京城也难再找出容貌上可以胜过他的郎君。
可婚后日复一日看着,就算是个神仙在面前晃荡,也有看习惯的时候。
现在这张脸给元妤仪的冲击力极大,这才不过半刻,她便不由得开始生出珍惜与怀念之情。
谢洵听她感叹,唇角不由得翘起,轻声回复,“等入城寻到择衍和季姑娘,臣便净面。”
元妤仪点头,看着一轮明日沿着地平线渐渐升高,浅金色的日光逐渐晕染天边淡淡的暗色。
他们出来的早,土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元妤仪虽然明白兖州城等待他们的将是难以预料的未知,可在这样安静的路途中,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忽而望着谢洵,又指了指自己,笑道:“郎君,你看严先生给我画的这张脸丑不丑”
谢洵:“不丑。”
元妤仪却讶然反驳,先指吊梢眉,再捏了捏沾了几块黄泥土的脸颊,伸手给他看。
“我脸上都敷土了,你怎么还说不丑?”
谢洵依旧摇头,声音温和从容,“肤白便如冷玉,沾土则显亲切,殿下明艳,无需外物衬托。”
青年依旧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哪怕说出这些话,脸上也没有任何羞赧或刻意讨好的神色。
元妤仪本想引他说一句“丑”,然后自己再答一句“丑夫丑妻,定能顺利进城”;
没想到谢洵压根不按她认为的答案走,而且看他回答时的认真表情,他似乎是真觉得她顶的这张脸好看。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憋出一句,“我都在镜中看到了,才不信你呢。”
尾音上扬,难得带了分小女子的娇嗔。
他们抵达兖州城门时已至辰时,许是节度使下令,进城的百姓都要经过盘查。
但严先生早先说过自己擅长工笔人物画也并非诳语,谢洵和元妤仪顶着那两张无甚出奇的脸缓步上前,守城的侍卫只拿着画像对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正在元妤仪要离开时,却被人拽住后领。
谢洵的手摁住藏在袖中的双刀。
另一边巡查的侍卫目光扫过她的脸,皱了皱眉,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而不远处的严先生和吴佑承同样面色凝重。
吴佑承难免多想,问道:“老师,可是公主和谢大人身份暴露了?”
严先生拦住他想要上前的动作,嗓音沙哑,“静观其变,不可妄动。”
他少时痴迷于临摹名家画作,笔触也曾被人赞颇有吴顾遗风,这群侍卫都是粗人,公主和驸马不可能被认出来本来面目。
谢洵换上一副不安神情,不动声色地挡住身后女子半个身子,朝那侍卫拱手道:“这位大人,可是内子惹了您不悦”
侍卫见到他们这对夫妻不相上下的丑脸,推搡一把谢洵,恶狠狠道:“你们走可以,但是这些东西得给老子留下。”
他指的是竹篮中的菌子和草药。
元妤仪垂眸看向手中的竹篮,正要往回收,却被谢洵扭头使了个眼色,三两下被青年夺过。
她刻意压低原本清脆的嗓音,听起来沧桑许多,还带着几分哀怨。
“这可是卖了给咱们补贴家用的啊……”
谢洵却瞪她一眼,毫不犹豫地将两个竹篮都递给气焰嚣张的侍卫,又装模作样地警告元妤仪。
“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这可是城里的青天大老爷,看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东西那是咱们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那侍卫被他刻意的恭维讨好,扬声道:“想不到你这乡下人还有这样的见识,就是这张脸实在太丑了些,不然本大人定要给你找个职位。”
谢洵干笑两声,连连道是,瞥见已在另一边进城的严先生和吴佑承,便要告辞。
侍卫长已经收了东西,也不想再与这样丑陋的乡下贱民多聊,便对另一个手下道:“放行。”
谢洵揽着嘤嘤哭泣的元妤仪进了城。
进城后,身边没了那些巡查的侍卫,元妤仪松开捂着脸的手,冷嗤一声。
“这就是江长丘口中海清河晏、人杰地灵的兖州城,简直无法无天!”
谢洵自然而然地抚了抚她的脊背为她顺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待他们倚仗的官员们倒台,这群乌合之众自然不成气候。”
……
严先生在最前面带路,引着他们转弯走进一个鲜有人迹的巷子,“草民只能帮到这儿了。”
元妤仪和谢洵都明白,严先生患有腿疾,吴佑承又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会帮忙,却不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他们冒险。
这是人之常情,不可强求。
元妤仪道:“先生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我与驸马都会记在心中。”
她的话音一顿,对上吴佑承期盼的目光,又郑重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先生上次跟靖阳提过的请求,请恕靖阳不能答应。”
严先生一愣。
“诚如先生所言,褀为天资聪慧,孺子可教,可若您此时强硬地将他逼走,他远在上京,又真的能放心么?”
少女音调平缓,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想法,“您希望褀为变成一个只知报仇,却忽略恩师十载情谊的人吗?”
谢洵虽不知他们之间曾经说过什么,但也能隐隐猜到严先生曾经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只是元妤仪既然拒绝了,他便只需支持她的任何决定,故下意识站在少女身后。
“先生放心,褀为的卷宗我已看过,小小年纪却虚怀若谷,是个可造之材,待世态安稳,谢某会向陛下请奏破格录取。”
良久,严先生脸上的神情似有松动,只是五官面容依旧狰狞。
他拄着拐杖,无奈地道:“公主和驸马既然都是这样认为,那便让他暂且留下吧。”
一旁的少年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元妤仪和谢洵,拱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