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府丞怎好与我等粗人玩耍?”
武延秀却不肯与他厮混,弓韬往身后一藏,叫他捞个空。
“前头诗会,您来两句,捞个彩头,圣人一高兴,再放您去与突厥、吐蕃周旋,再成就大功,啧啧,已是五品了,再升岂不是要执掌六部?”
“你再叫一声府丞试试?”
郭元振脸拉得八尺长。
他身兼两职,既是春官主客司郎中,掌诸藩外事,又是控鹤府的二把手,张易之是府监,他便是府丞,外头人称‘右控鹤’。
“笑什么笑?别以为我升了官不好意思揍你,想当年我在通泉县……”
“哎,别提了,别提了!”
武延秀一叠声打断。
“耳朵听出茧子了,知道你胆敢造私钱,又掠卖人口,坐地称霸,一百个县蔚不敢做的营生,你都做了。”
说到当年的威风,郭元振满脸得意,喋喋卖弄。
“不是我吹,你当我差钱么?实是民风彪悍,寻常律令约束不住,匪盗捉来县衙,牢饭还没煮熟,就有人使土炮炸衙署,衙役砸死两个,官差不干活儿,全躲在家里,倒要我贴私房请他出山,不造钱怎么办?再说,这等亡命之徒,杀便镇住了么?哼,我把他老子娘,烟花里的相好,襁褓里的婴孩,通通卖给胡人做奴隶,叫他断子绝孙!”
这点光辉事迹,郭元振起个头便要讲到尾,生怕人不知他手段狠辣。
武延秀好笑,专提他不爱听的。
“你路子太野,治下良民过不得了,上京告御状,气得圣人动用肃政台,使枷提你来神都,诶嘿嘿,这一来就天雷勾动……”
“你闭嘴!”
耳边炸起滚雷样怒吼,却吓不住他,武延秀翻了个白眼。
“偏圣人吃你那套,反留你在右武卫,朝夕相见。”
他不遗余力地描述那场面。
“要说还是你胆儿肥,本来谢主隆恩就是了,你偏满嘴抹了蜜,说什么草芥之人,觐见之机千载难逢,怪只怪圣人垂帘儿,你没看见真容,咫尺之间,如隔云雾,不胜惋惜,竟鼓捣得圣人卷帘相见——嘿嘿,到底是你想见天颜,还是想叫圣人看清你啊?”
他左瞅右瞅,皱眉思索就凭郭元振这副尊容,到底是哪点能得女皇青睐,招得郭元振乒乒乓乓动起手来。
武延秀把弓韬胡禄往地上一扔,仗着甲胄护体,只拿肩膀、膝盖大力顶撞,甚至用兜鍪上的尖刺挑他肚肠。
郭元振只有一件锦袍,大大吃亏,边躲边骂,“嘿!有本事脱了打!”
“不脱!就打你这出了名儿的恶鬼心肠!”
武延秀没法屈膝,动作略显笨拙,冷不妨被郭元振掰断树枝,从下巴颌儿直捅到咽喉,痛的差点窒息,忙一记肘击撞开。
“三言两语,挑拨吐蕃赞普杀了论钦陵,好家伙!那可是五十年亲贵,几代宰相,也出后妃,也娶公主,竟被你断了根本,阖族来投武周。你瞧着罢,等赞普醒过味来,知道是你断他一条臂膀,杀你,五千一万兵,换你一个不嫌多!”
明晃晃的兜鍪尖一偏,划破了郭元振的咽喉,一丝血迹淌出来。
武延秀偷袭得手,兴奋地大放狠话。
“我肯与你单对单,便是公道极了!”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正中胸口,痛得武延秀喉头腥甜,唾沫吐出来带血。
“纳命来!”
郭元振十六岁入太学,十八岁明经入仕,乃是有唐一朝最年轻的状元,秉性却最古怪,不照寻常路子从府衙起步,反在通泉县做足了二十年县蔚,与穷途匪盗周旋,积攒了满肚子的歪经,做人打架,剑走偏锋,全是出其不意的招数。
武延秀也差不多,幼年名师丢在脑后,招数全从近身搏杀中来。
这两人动手,不同于校场上切磋,点到为止,反而拳拳到肉,招招见血,打得砰砰声响,没一会儿便各自挂彩,呜呜喊痛,这才收了手,并肩躺下。
郭元振久未操练,肉痛皮破尚在其次,动两下气喘如牛,肺腑又凉又辣,简直喘不上来,呼哧嘿呦瘫倒在地,捋了几下胸口,皱眉道。
“我连你还不如了!我得求圣人去,虎狼养在家,生生养废了!”
“你来京几年了?”
郭元振捶地愤懑,“四年!就放我出去一回,野狐河论战,来去拢共不到三个月,我真是不想回来。”
“好歹有一回,真当男宠,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能怎么着?”
武延秀盘腿坐起来,扯开颌下小方巾。
汗津津脖子上两道血痕斑点,因他常年捂着,皮肉如玉如雪,白的发亮,血珠子渗出来,活似挂了串珊瑚珠。
好心安慰他,“四年,县蔚升郎中,九品升五品,这速度顶天了。”
“——我稀罕?!”
武延秀看他血脉喷张,真如困兽在笼,便推心置腹道。
“太原郭家的宅门很干净么,就没有嫡庶之争,父子夺利?你怎的这点子城府都没有?圣人实是爱极了你,想好好用你,又怕你落在别人手里,反成捅她的刀子,所以提携在身边,又叫你领控鹤,故意污你的声名。”
郭元振听不懂,“储君已然择定了,除了太子,谁还能用我?”
话没过脑子,说完了暗暗吐舌。
其实谁用无所谓,只要放他去搅和吐蕃、突厥,他才不问京里谁坐龙椅。
想什么来什么,他听见武延秀悠悠的声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