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夫人笑了,回身指他看案上一卷纸轴,看厚度足有三五千言,整整齐齐用明黄帛布包裹,正是亲贵上书的正式格例。
“三郎这一向愈发沉稳了。”
武三思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虽是早有预料,一俟落实,还是气得肝痛,直骂这儿子孽障,成心断送他,面上却不敢表露,仍是松快地笑着问。
“非是小王抱怨,自打郡主来了,王府外书房开的小课堂,三郎十日里来不了一回,日日围着老婆打转。”
瞧颜夫人欣然微笑,打趣儿道。
“崇烈老实,没想什么歪辙儿,琴熏和骊珠两个嘛,嘻嘻哈哈,全把这一套学过去了。”
见颜夫人还是不肯主动透露,便试探着问。
“他手里有篇长文,要把官寺之弊掰开揉细论说明白,还要了春官存档与地官旧账对比,计算高宗当初大开官寺,关中、江北、成都各取几分税赋……”
颜夫人听得武崇训上书前的准备是这样做的,十分欣赏,满意地唔了声。
“他肯下这个苦功,定是把方方面面顾虑到了,待推上大朝会通议,人想驳倒他都难。早上上官才抱怨,就怕言官写的玩意儿,事情没说清楚,先指人家衙署里不对,讲不了两句就是吵闹,累得圣人耳朵冒油。”
武三思听得心头稍松,徐徐往深里分析。
“官寺尾大不掉,地方上抱怨日多,确是祸患……此节三郎不提,朝中亦有所论,但圣人年纪大了,于这些事上反而较当年在意。”
他停下来看看颜夫人沉吟着不说话,只得危言耸听地往李显身上扯。
“尤其这几年新建的官寺,皆以圣相做蓝本,雕琢弥勒佛像,太子甫一取得储位便大肆拆庙,岂不等于造反?”
这话一出,掷地有声。
颜夫人苦笑,“三郎有意裁撤官寺么?那三阳宫也犯他的忌讳了?”
武三思也是无奈,两手一摊。
“他这孩子,平时斯文安静,回回脖子一梗跳出来,尽是石破天惊的主意,是啊!三阳宫他也想拆,石淙山上,宇文护那座佛塔,他也想拆!昨夜要不是相爷冲在头里,只怕拦御马的就是他了!”
下巴点着案上纸轴问。
“怎么?他学乖了,会转圜了,那上头没明写么?”
颜夫人抹着下巴转身过来,沉沉看着武三思。
她现在知道他远兜近绕打听什么了,不由地摇头暗忖。
三郎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牵头署名上这种牵连甚广的奏章,事先居然被武三思听见风声,赶着东西还扣在她手里时便来打探,分明是想从中截获,压根儿别递上御前。
可是武三思有他的小九九,却看不穿颜家宁愿辅佐郡主,不再把前程压在随时替换的小郡马身上。
这番局面,他引儿尚主时,又可曾料到?
其实坑害武承嗣换李显上位,于武三思而言,实是驱狼吞虎,两害相权。
他与武承嗣的兄弟情谊固然名存实亡,不肯等武承嗣登基苦求相位,但与李显的亲家情面,又哪有多么牢靠?
李四娘当初借三郎过桥,本就是表面文章,看她话里话外意思,待圣人驾崩之后,这婚事未必继续,反正九州天下人才尽多,驸马也不是非姓武不可。
相比之下,倒是三郎早早觉察危机,主意下的果断。
“不是那个。”
颜夫人恍然一笑,款摆了摆官袍。
“照凤阁的章程,亲贵上书,不需从我,或是上官手里过一道,直接便可递上御前,除非圣人转我等操办,才能在朝会前看一眼。”
武三思听得狐疑,这些纸面规矩早被颜夫人砸烂撕碎,怎么又提起来?
“夫人监察内凤阁,自是令行禁止。”
武三思忙不叠恭维。
“可三郎是夫人一手调教,难道眼睁睁看他撞正墙头?”
听得颜夫人一阵长笑,揶揄地觑着他。
“王爷拳拳爱子之心,口口声声叫他‘孩子’,那时才加官授爵,也是不舍得他离府别居,可到底是二十四岁的人啦!展眼尚主,撑起一家门面,何至于累得王爷小心翼翼替他盯着,上一道奏章,还怕他惹祸?”
“那确是三郎所写,但未落印盖章,只是草稿,请为师斟酌把关罢了。”
瞧武三思额头冒汗,也懒得吊他胃口了,沉沉语带警。
“若是正式成文,呈交御前的东西,难道王爷说两句,下官便敢私下里交给王爷阅览么?”
猛地一拍格栅,“王爷把九州池上下,当做什么?!”
出其不意的翻脸,震得武三思两颊上肥肉乱颤。
雨后初晴的大好天气,阳光透亮清澈,照见颜夫人眼中深意。
他忽地意识到,不单是安乐郡主借武崇训过桥,颜夫人亦借梁王府过桥。
立储那日言之凿凿的常相往来,已然落空,实则她急于切割与武崇训的师徒关系,不再当他是继承人,司马银朱无意婚嫁,要在内廷进击到底,连她的兄弟侄儿也要来帮衬了。
他一时又痛又悔,不该废了琼枝那颗闲棋,便听颜夫人哼笑。
“三郎此计甚妙!只略无耻,下官还以为出自王爷的运筹帷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