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瑟瑟坐在湖上花厅,因天冷,四面门板都装上了,关的严严实实,百蝠花窗上用的料丝窗纱,月白色又轻又透,足可借光。
她翻看司马银朱留下的功课,杏蕊鬼鬼祟祟走到跟前,手里托着个尺把长的窄条檀木匣子。
瑟瑟只当是把扇子,挥手道。
“去去,过会儿再来。”
“您先瞧一眼。”
杏蕊趋身停在脚踏前低低呼唤。
瑟瑟目光流连书上,只当是答应送武崇训的扇子,杏蕊替她挑了来,遂心不在焉地打发。
“扇骨好赖我瞧不出,总之是送表哥,你拿不准,叫二姐掌掌眼。”
“您看看就明白了。”杏蕊凑近些。
瑟瑟眼盯着魏晋阮籍之《咏怀八十二首》,末尾小字设问。
阮籍早年心向曹魏正统,对司马氏的招揽避之不及,但四十岁后,却陆续出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加赐爵位关内侯,其职虽然不高,但是三朝天子近臣,心腹要职……
单论仕途,可谓是青云直上,风飘万里。
既然如此,他这满纸离乱悲音,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瑟瑟咬着笔杆子思索。
杏蕊侧身挡住小丫头视线,取出一物晃了晃。
辛辣的干姜气弥散,似个明晃晃的鱼钩挂住了她。
瑟瑟倏然醒神,定定盯在她手上。
“扔了吧。”
杏蕊咦了声,诧然登上脚踏来劝。
“做什么不好,偏做红杏,是太缺德,但到底一片心意。”
瑟瑟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凡是个女人,没有不喜欢人家耗时费力,摆弄这些玩意儿来讨好地。
越是大忙人,笨手笨脚不擅此行,越想看他拿短处来为难,武延秀是行伍里的粗人,刀枪剑戟耍得,绣花针、细毛笔拈不起来,做这个真真不易。
“我怕折了寿。”
瑟瑟努嘴指卧房,“表哥做的堆山填海,不缺他这一口。”
瞧杏蕊还舍不得。
“一把花簪原没什么……总之叫你扔就扔了。”
她嗓子痒,一阵干咳,杏蕊忙放下簪子替她拍背。
“要不是他一去回不来,给您留个念想儿,奴婢早料理了。”
瑟瑟听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缓缓舒了口气。
看杏蕊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鎏银水的东西不比金器,在日光下看,又与夜里不同,那璀璨的流光发冷发白,更不起眼。
杏蕊走了,她捋着纸卷来回重读两遍,愈发心生惫懒。
一向对古人伤春悲秋颇不以为然,至于阮籍,只爱他用字纤巧,如‘清风吹我襟’等句,含蓄古雅。
婚前学到这里,喜滋滋讲给武崇训听。
“原来郡主有慧根。”
他笑指房中字画,竟亦有一幅阮籍,细想果然和他为人相仿。
但要说阮籍的哀痛由来何因……
铺开白麻纸刷刷书写,才要结语,便听身后有人趋步近前。
“你嘴上戴个马嚼子才好,写不出便写不出,咬笔杆作甚?又烂牙齿,又坏物件儿,叫圣人瞧见,打发你守陵!”
瑟瑟惊喜。
“诶?今儿倒早!”
扬起答案给她瞧。
“女史小瞧我了,此题我有话可说,无需搜肠刮肚。”
司马银朱接来,果然老一大篇,说阮籍苦闷,一则忧心曹魏江山不保,次而忧心千载史评,所以借酒消愁,又引‘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两句。
瑟瑟自觉答的十分贴切。
“世上有种人,心里做一重想,行事束手束脚,事没做成,人先憋死了。阮籍便是如此,头先做司马氏近臣,尚可阳奉阴违,后来做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屯兵,如两姓刀兵相见,他便艰难,不如早早醉死,也是解脱。”
司马银朱嗯了声。
心道阮籍为文精到,情感沉郁,读之能令人跨越时光,身临其境,数百年来为他遭遇洒泪者不知凡几。可瑟瑟的心肠仿佛铁石造就,不但不为所动,毫无同情,言下之意还有几分瞧不上。
她且喜且忧,凝目瞧着,瑟瑟理直气壮,把那支笔盘在指尖旋转。
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性情就这么天差地别。
李仙蕙正如武崇训,总想八面周全,对敌亦怀有心之戚戚,李重润也是这一路人物,瑟瑟却不同,臧否前朝,总以‘尚不及我聪明’做结。
人之本性难改,驯马育人,要诀都在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司马银朱侧身在瑟瑟对面坐下。
官绿缎子对襟长袍的衣领大大翻开,露出里头朱红衣缘,红绿对照,利落又鲜亮,正如她之为人,斩钉截铁,一往无前。
案头一壶两杯的香片,瑟瑟为师尊奉茶,欲言又止。
司马银朱知她每见李显便几番忐忑,漫饮两口调侃。
“太子怎么了?”
“阿耶没事,不过女史再要下重锤引郡马入局,不如先告诉我……”
瑟瑟捉狭地笑。
“我来敲边鼓,效果更佳。”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并不计较司马银朱几次三番自作主张。
“你肯么?”
司马银朱也是耐心摸排她的脾性,语调分明不信。
“他做权臣,你在幕后,如剑客御马而行,当下痛快,但往后史家用笔,落脚处可全在他身上,世人难免以为,你是为他武家做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