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你快些!”
武延秀一瘸一拐跟住侍从,公主瞧他跛行吃力,便很嫌弃。
“叫她们背你得了!”
“多谢公主擡爱,但头回觐见可汗,万万不可托大。”
武延秀摇头,捶着左腿自暴自弃。
“这条腿从前还好,这回远来千里,日日坐在马上,才不中用,公主放心,给我几日好好躺着,必能养好。”
他能骑了几天马,就弱成这样?
公主皱眉。
可汗的大帐相去不远,一个高大卷发的身影在门前徘徊,正是哥舒英。
她没好气儿,赶上去把他肩膀一攘。
“你倒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也不等他回话,自掀起帐门进去。
武延秀落在后头,经过他时着意看了眼。
两人身量其实差不多,但并肩站着,就显出哥舒英肩宽腰壮,又是另一种英武,配上剑眉浓黑,虎目凶光,迎风昂首,竟有几分吓人。
武延秀当然不怕他,不仅不怕,还笑的春光荡漾。
“多谢叶护让席之恩。”
哥舒英一笑,露出大白牙,“只谢这个?”
武延秀两眼瞟着他。
他的面孔与突厥人很不同,肤色介于唐人和突厥人之间,眉骨扁平,细长眼睛,右耳挂了串滴滴答答的绿松耳坠。
武延秀边笑边去掀门帘,故意出难题考他。
“还当谢叶护一瓢饮之恩,人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
引经据典,唐人读书少些都听不懂,可是哥舒英懂了,还遗憾摇头。
“诶,郡王……原来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明敏。”
武延秀听了这话驻足,一瞬解过味来。
要是郭元振在此,为求稳妥,定然不接哥舒英的话茬儿,只等万事俱备再来对峙,可是他忍不住。
缓缓回首却是瞠目一惊,哥舒英红衣灼灼,绿松闪闪,赫然在咫尺之内。
武延秀淡淡道。
“我还当感谢叶护,争取到这一晚好睡,让我歇足了精神。”
“这还差不多——”
哥舒英很满意,摸了摸下巴,加重语气。
“我还给郡王备了一份见面礼,稍后奉上,请郡王笑纳。”
武延秀心中一动,哥舒英已屈尊替他打起门帘,摆手请他当先。
就听帐子里轰然笑谈之声。
武延秀擡起眼来扫看场内。
客席共有七八个人,副使裴怀古板着张脸格格不入,右边另有一位红袍金冠的武周三品大员,正入乡随俗地举着牛皮水囊,畅饮马奶酒。
见他进来,在座之人都回头来看。
武延秀一眼便盯住了端坐正中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
他正当四十盛年,身着绿绫袍,头发袒露,以丈许帛练裹额后垂,形容正与数十年前,玄奘西行求法归来,描述的一般无二,硕大宽伟的身躯,强壮而毫无赘肉,一望而知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人物。
卷曲蓬松的络腮胡子从两颊挂到胸前,正中一撮细致的编了小辫子,可是胡子上酒汁淋漓,已经喝得半醉,座下也如公主,铺了张金灿灿的漂亮虎皮。
至于他那把圆月弯刀,比侍女所用大出许多,刀柄上错金镶宝,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分外显眼,却随随便便撂在脚下,仿佛随时预备跳起来迎战。
武延秀终于见到这位枭雄蛮主,胸中震荡冲撞。
阿史那家族赫赫威名,大战大胜,小战小胜,若非有突厥长久以来的虎视眈眈,威胁掣肘,区区吐蕃,哪能放在武周眼里?
公主站在默啜身后,娇滴滴地一咬牙一撇嘴,头扭向旁边,作势不看他,裴怀古神情复杂,沉吟着不语,阎知微倒是毫不拘束,端着酒又灌一口。
武延秀上前两步,向默啜行突厥大礼。
右手捂住左胸心口,敛眸垂首,屈右膝下跪顿首,因腿脚麻痹,摇摇晃晃,但他的心意很诚,既做坏了,便认真重来一遍。
一礼即毕,问裴怀古,“烦请郎官为小王做一回通译?”
裴怀古颇不情愿,但职责在身,推卸不得。
“就请郡王语速慢些。”
武延秀微笑点头,略顿一顿便道。
“昨夜本王深陷沙海,两位使节回天无力……”
裴怀古一听,惶然擡起头来,正对上武延秀的眼睛。
这一路他不曾正眼瞧他,概因实在引以为耻。
中原王朝以和亲换取边境安宁由来已久,但从不曾选取真正的宗室女,连世家女都不选,只以寻常宫人冠以尊号头衔,以示居高临下施恩。
但这回,武延秀出身魏王府,实乃正脉嫡支,他个人贪生怕死不舍抗命,却连累的使团擡不起头。
可就在武延秀陷入流沙旋涡的那一刻,裴怀古却后悔了。
他明明拼命挣扎,试图搭上不存在的浮木,却不曾出声向他呼救,相反,他的眼睛是那样宁静,仿佛完全理解别人为什么讨厌他。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太漂亮了,漂亮得拿他和亲这个动作,格外地像一种谄媚,漂亮得拱手出让他,对武周官员是一种耻辱。
裴怀古仓皇赶下马去救他,但已来不及。
狂风抹平了一切,四五百人的长队被切成几段,被风卷走的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一顿,仿佛要落了,忽地一下又远了,绝望的哭嚎顿半晌才传过来,又有人脚挂在马鞍上倒拖着走,再看时只剩半截腿啷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