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三月底不该这么冷,棉袍脱早了。
李隆基缩着肩膀,从廊子底下快步而来,风夹着雪粒子席卷天地,嗖嗖的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他没当回事儿,肩一拐,掀帘进了李旦的值房。
黑黢黢的,可是暖意扑面,夹着炭火的干咧,他领子上雪化成水,颌下湿哒哒的,将要黄昏时候,李旦还没掌灯,座儿上黑漆漆人影,鼻梁高挺的侧面,和墙上挂的武圣姜太公融为一体。
他往前窜半步,“阿耶,事儿办完了!”
那人转头,声调很和煦,“三郎坐——”
李隆基失望地‘哦’了声,这回不客气了,径直坐他对面。
兄弟俩无话可说,李成器起身点灯,照见他肩上湿了半边,便转去衣架上拿自己的狐貍皮披风搭给他。
“阿耶原是等你消息,偏圣人传召,叫走了。”
“大哥又哄我!”
李隆基根本不信,紧上领扣儿,瞧左右无事,便拈三根香往灯上接火儿,阴天湿气重,对了半天才爆开个火星子,他甩了甩,不当心撩着李成器的额头。
“啊哟!”
李隆基慌得上手来抹。
李成器说无妨,与他并肩,两个郑重其事,躬腰给武圣上香,那画儿上画的姜太公直钩钓鱼,夹石飞水,湍流浚急。
李隆基急躁,三拜转瞬完成,侧着头等,好一会儿才等到大哥擡起头来。
“今儿你没在,阿耶又写了张字。”
李隆基急切的问,“写的什么?”
“——兵家鼻祖。”
见他不明白,擡手指画上戴斗笠的姜尚。
“太宗那时初继帝位,内忧外患,遂下旨自比太公,立了座太公庙。”
李隆基摸不着头脑。
帝王封祀的前代名臣多了,太宗为何独独尊崇姜子牙?但他自诩武功在五兄弟中最强,阿耶既是好武……
他拍拍从不离身的横刀,自吹自擂。
“四娘是只纸老虎,外头说她如何厉害,我就说无勇无谋!这样时候,身边连个带刀的都没有,凭是街市里的宵小就闯进去了,譬如圣人杀顺了意儿,连她的婴孩也要斩草除根,我倒瞧瞧她怎么办?”
李成器侧目打量他,个子老高,满脸稚气,说话只管抖威风,装大人,拇指顶开刀柄,咔嚓撞回去,东一声儿西一响儿的引人注意。
他忽然低头笑了,人来疯,和小时候一样。
“行了,知道你有心护住全家,进进出出带着这个。”
擡了擡下巴,示意他乖乖坐下。
李隆基办差回来扑了个空,正满身满心的不舒服,但还是坐下了。
李成器道,“圣人惯来打一个擡一个,既杀了太孙,咱们能轮上当三个月香饽饽,我劝你老实些,天子脚下,带不带刀都一样。”
这话李隆基不乐意听,把眼一撇,意思是哪能一样?
李成器放轻了声气儿慢慢问他。
“我的意思,赶着这当口儿,人都盯着东宫,咱们趁乱进去,把嘉豫殿翻找翻找,也不必大张旗鼓……”
话没说完,李隆基蹭地窜起来,眼眶通红。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阿娘死的太冤枉!
韦团儿算个什么东西?下三等织毛毯的奴婢,偶然提拔到御前端痰盂,两手伸出来又黑又糙,比烧火棍还不如。
李成器直起了身子。
“我是尚食奉御,你是尚辇奉御,我问你,宗室女眷的死活,在你我职事范围之内么?”
“可刘娘娘……”
李成器的鼻子顿时皱紧了。
李隆基不能直视他微微吁气的面孔,软弱地把头侧开,续下去道。
“……和我阿娘,不配光明正大起灵么?”
空洞的沉默,只有灯火哔哔啵啵。
李隆基不肯将就,刘窦二妃被杀,不过就是七八年前,少年人时光飞快,回望只有一片玫瑰色的模糊阴影,他快不记得阿娘的样貌了。
“刘娘娘不愿意这样的!”
李隆基笃定道,自以为是把杀手锏,拿捏住了大哥。
李成器的生母刘氏,是李旦的正妻,将门虎女,固执又勇敢。
李隆基推己及人,相信她一定不肯被装在乱七八糟的匣子里回家,他甚至确定,以阿娘性情之软弱,最后的时刻,多半还是刘娘娘挡在前头护着她。
年纪渐长,他常不服气大哥,但想到阿娘,就觉得两人被紧紧绑在一起,虽然他们各有同母的妹妹,但为阿娘报仇这种事,当然是儿子的责任。
李成器没有坚持,廊下一溜灯火亮起来,有人大踏步带队走来,黑面红底的斗篷高高扬起,夜色里像把暧昧的火。
他拿帕子在弟弟脸上囫囵抹眼泪,下手太重,揉的李隆基吱吱哇哇。
“阿耶面前别提这事儿。”
李隆基推开帕子怒目瞪视,“为什么?”
招来李成器一声低喝,“护着阿耶!才有你的将来!”
震得他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儿了。
待李旦进屋,就见李隆基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端正正,像被先生罚了书。
“又跟人打架了?”
跟前伺候的人上来替他解斗篷,又端来热水。
李旦把两手埋进水里,半晌,交握着轻轻揉了揉僵直的骨节,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这病根儿是种下了,稍微变天就受不住。
李成器看在眼里,候着阿耶擦干手,就奉上早预备好的热汤婆子,瞧李隆基还憋着不吭声,替他道。
“三郎在外头立了功劳,等着向您领赏呐。”
“我不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