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长安四年三月,长安,大明宫。
乍暖还寒季节,暮色晦暗冰冷,半空洒下飘飘渺渺的雪粒子,任是穿戴再堂皇的人,脸上都有股晦气。
提香宫人捧着匣子走来,见小黄门打眼色,忙错步往旁边退。
果不其然,里头稀里哗啦,一大群人鱼贯而出。
领头的和尚生的西域胡人模样,肤白鼻钩,但慈眉善目,又不曾蓄须,一对长眉雪白,落落挂到腮边,赤足蹬双旧芒鞋,穿件灰扑扑的旧僧衣,独腕上佛珠耀眼,乃是青金石,熠熠蓝光闪亮,衬得他好一副得道高僧的仙风道骨。
“国师走这边儿——”
张昌宗把腰躬得快贴下地了,引路的臂膀往前伸出去,比金冠还高。
法藏乜了眼,不齿这男宠谄媚的做派,面上只做坦然领受,淡淡道。
“国公爷怎能屈尊为小僧引路?”
张昌宗脸上泪痕未干,衣不解带服侍了几个大夜,面皮浮肿,沉甸甸金冠勒在额上,卡出深深的红印。
他笑得带些苦涩,望了眼法藏身后十来位穿戴各异的僧道术士,男女老少都有,各个生着张故弄玄虚的面孔,乍一看,像是同个师傅教出来的。
满腹牢骚,可惜蓬莱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让阎朝隐送那几个出去,自引着法藏往控鹤府的衙署走,边走边回头,皱眉打量其中一个扶桑来的番僧,人生的胖壮粗鲁就罢了,大大咧咧,撇着袖子横冲直撞,扫翻了圣人最钟爱的牡丹名种宝楼台,也不知道扶起来。
忍了又忍,他没有出言训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
“照您推算,圣人这回……?”
到地方,上座奉茶,张昌宗方毕恭毕敬请教法藏。
宫里有话不能直说。
尤其法藏,口悬天命,世人皆以为他虽是凡人,却与圣人,乃至玄之又玄的武周国祚命脉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所以更要谨慎。况且法藏来了几趟,与府监张易之皆是匆匆一晤,尚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法藏端茶润了润唇舌,方重把两手举在胸前。
仿若水月观音的千叶手势,只多一串念珠,略显不伦不类,但他的语气补足一切缺损,格外诚恳地认真询问。
“太医怎么说呢?”
换来对面一声黯然长叹。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只听院正的意见了,不是小僧背后说人,院正能得圣人青睐,乃是因为擅长妇人科并小儿科,从四十年前,几位皇子公主皆从他手上调理出来,实是劳苦功高,然眼前……”
法藏忖了忖,推心置腹地劝说张昌宗。
“什么正骨、金疮肿痛、针灸,皆已不必,唯有大方脉、杂医两项,吊住圣人的性命,最是要紧。”
“您真是诚心待我,若非如此,我哪能让番子进宫来糟践东西?!”
张昌宗深感安慰,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
“实是顾不得了。不瞒您说,圣人情形不妙,天人五衰之象已然应验,可恨太医院那帮废物还喋喋不休,争论些药理深浅,脉案拿来我瞧,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张昌宗说的隐晦,法藏顿时意会了,难怪连他来都见不着圣面。
所谓五衰,指天人寿命将尽时的异象,如衣服垢秽,腋下流汗,身体臭秽等等,天人尚且如此,况且女皇不过凡人,想来如今形貌,已是令人难堪了。
张昌宗捧面哽咽。
“非是我等隔绝天伦,实是圣人不愿儿孙目睹丑态。”
“是啊,世人常说,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法藏感同身受,熟练地拍了拍张昌宗的肩膀,以示安慰。
“越是至亲至爱,越不愿被他窥见临终样貌,情愿彼此怀念当初。”
太原寺地处积德坊,亲贵云集,又是圣人为奉母恩建造,常有世家子来为爷娘燃长明灯,说起人之老迈难为,动不动泪洒当场,甚至嚎啕大哭。
法藏身为住持,见得太多了,张昌宗的做派与他们别无二致,真不知该夸一句孝子贤孙,还是骂他入戏。
“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人寿数已是难得,想当初,小僧与圣人结缘,正是圣人为忠孝太后操办后事,那时亦是且哭且笑,哎,真是回首当年月明中啊。”
提起忠孝太后,便不得不提两句太原寺。
张昌宗眉头紧皱,提壶灌入滚水,方欠身道。
“圣人当初着您老人家出山去请佛指,便不该,耽误了《华严经》的翻译,译本至今尚未正式成文。但佛指三十年才现世一回,着别人去,哪压得住阵脚,可是您瞧,这多不凑巧,佛指迎回来了,圣人却又……孰轻孰重……”
“经文哪有圣人要紧?”
法藏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客套,微吁口气无奈道。
“国公爷托付,小僧并非有意推搪,只佛祖制戒,不准僧人打卦算命,但方才那几位左道诸法,譬如方术、巫蛊等等,也没给个准数么?”
张昌宗心道,你不肯给日子,倒推别人在前?可见滑头。
“圣人命格贵重,旁门左道哪里承受得起?斗胆去算,一个不当心,星盘都得叫崩烂了,这种事,只有您才能一锤定音呐!”
法藏嘿嘿长笑,心道,任是哪一派的法门,你巴巴儿地召来算人死期,却连面儿都不给见,这从何算起,真当我是个活神仙么?!
两下里僵持,张昌宗只管哀哀恳求,只字不提面圣。
法藏何等涵养,自是推磨□□,原地打转,如此从黄昏耗到夜半,宫门下了钥,还没论出个究竟。
法藏饥肠辘辘,索性合眼盘腿,就在此地默念起经文来,一入那神妙世界,倒是把什么人君男宠抛诸脑后,只管五感通开,天人合一,虚空里万籁俱寂,唯有一线杳杳香烟萦绕,似丹茜,又混着檀香,法藏神思漫游,许久慢慢睁眼,顿觉室内人影晃动,忙定睛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