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激流进行曲(4)
◎“阁下,我向您求婚。”◎
次日,“每日桑谷”发表了一封公开信。
《致安达涧山的一封信——奈何陷生民于死地,燃战火于他乡!》
谢相易见到后,立刻披衣起身来找她:“怎么回事?是你干的吗?”
方彧一愣,接过光脑。
——这句话她记得,但全文也只有这句话她记得了。
除了这句话外,剩下的内容被改得面目全非,一面把安达骂了个狗血淋头,一面又标榜了一番自己多么伟光正。
“不是,但……”
谢相易按住胸口的伤口:“但这是你的字!”
方彧垂下眼,喃喃道:“的确是我的字……”
“——有人动了你的私人笔记本,是不是?”
方彧迅速回忆。那封信在她的光脑里,光脑装在抽屉里,平时能接近她的办公桌的……实在有很多人。
她审慎地说:“有这种可能。”
“去叫洛林来!”
谢相易回首撑住桌子,以指节用力敲了敲桌面:“阿加齐·帕蒂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没出过这种事。”
洛林匆匆戴上帽子,向方彧一鞠躬:“又怎么了,阁下?”
谢相易:“她身边吃里扒外的人不少,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洛林仍看着方彧:“提督?”
方彧低声说:“不用查,内部审查搞得人心不定,我……我知道是谁。”
谢相易冷声:“你知道?”
洛林:“是谁?下官现在就去捉人。”
方彧摇了摇头:“唔,先不要打草惊蛇。材料他肯定已经送了不少,现在抓人又有什么用……我去向安达解释吧。”
她起身回到办公室,在屋内不住踱步,琢磨着合适的词句。
——她一向觉得和安达沟通比较容易,他很理性,又很直率,信息交流效率很高。
但此时此刻,她这辈子没打过这样艰涩的腹稿。
拖到下午,方彧不得不拨通通讯,对面传来的却是阵阵忙音。
尝试了半个下午后,她结束无意义的行动。
“不接啊……那可难办了。”方彧苦笑着挠挠头,“难不成真的要我给您寄信吗?”
巴迪:“阁下,您要喝茶吗?”
方彧垂下眼睫,端起桌面上的相框——帕蒂笑眯眯看着她。
“阁下?”
方彧恍然:“谢谢,不用了。”
巴迪的泡茶技术也糟糕透顶,她不想喝。
次日,局势没有好转的迹象。
廷巴克图单方面辟谣无人相信,那封“公开信”依然纠集起一帮不满安达的失意者,打着方彧的名号反对远星政策,要求回到穆穆棣棣、火并走私的好日子。
“每日桑谷”则不失时机地发布了一则重磅消息。
“这个热搜又是怎么回事?#方彧吴洄私人关系?”
谢相易看起来要心脏病发作了:“你当年在玫瑰公国放走的那些人,那个领头闹事的半大男孩——是吴洄?”
方彧大吃一惊:“啊?”
谢相易怒气冲冲:“为什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当时只有你见过他,你不还和他说过话吗?”
方彧哑然:“我真没认出来……玫瑰公国?放跑战犯?我干过这种事?我当年胆子就有那么大了吗?”
谢相易忍无可忍地咳嗽起来:“你——怪不得吴洄和我提起你总欲言又止——怪我,我还以为他有点喜欢你,这个王八蛋!”
方彧彻底哑巴了,吴洄——玫瑰公国?
在大统领指斥他叛逃的那段时间,他好像确实承认过,“小时候”曾偷渡到联邦,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那是为了“积累经验”,以备将来“为家乡民众之命运而奋斗”。
方彧弱弱道:“怪我,我该想到的。什么人会从联邦反向跑回远星啊……”
……
情形坏得不能更坏了。
安达不接她的通讯;“每日桑谷”一篇接一篇爆她的黑料,说她“熊蹲虎踞,独霸远星”;联邦的吃瓜群众又翻出了她八年前书砸舰长的悍匪行径,吟哦不绝,经典流传;有人借她的名义打反旗,还颇得了一些不明里就者的拥戴……
现在,她还“勾通远星”了。
如果说其他问题还可以解释……勾通远星的嫌疑,足以让她身败名裂十个来回。
在吴洄事件发酵的第三天,她接到了黎明塔措辞严厉的回京述职命令。
谢相易:“别理,不要回去——人家陷阱都布好了,就等你这只傻狍子往里跳呢。在这边没人敢动你,回去了就死路一条。”
方彧低头看着指尖,不吭声:“……”
“方彧!之前没事的时候,黎明塔的停职审查令说发就发,而今出了大事,怎么只发个回京述职了呢?”
谢相易深吸口气:“正因为要动你,所以不敢打草惊蛇!”
方彧:“……这点手段,我还是知道的。”
“……”
都知道,那还沉默什么?无声的反对。
谢相易环视一眼屋内诸人,正色说:“方彧,我和你说点正经话,让他们出去。”
方彧笑说:“有什么正经话,却是要躲着人说的?”
谢相易眸光似雪,声调如冰:“你不让他们出去,这话我也说——反正将军打定主意找死,大不了陪将军一道,一死而已!”
方彧:“!?”
他这样不要命的狠话都放了出来,方彧只得认输,让洛林等人下去。
谢相易确认室内没有被窃听后,才猛地撑住桌案:
“——你不要去,廷巴克图可以择机独立。”
“……”
星领长的第一句正经话是劝反。方彧表现得相当淡定,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我正想说,我不回去,岂不是军阀作乱,你就来提这种建议。”
“黎明塔显然有人在整你,安达身体不好,又和你就远星问题有这么大纠纷,更别提你在远星自作主张做的事……你真觉得他会因为顾惜你的能力、顾惜你们俩的感情,就放过你?他有意放过你,黎明塔里恨你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方彧:“放不放过我,是一码事。回不回去,是另一码事。”
谢相易低声喝道:“方彧!”
方彧四平八稳地说:“雪朝公,这些日子,其实我也想过廷巴克图独立……在斩月邦留下三千星舰时,我也考虑过以廷巴克图-斩月邦两点为根据地,干脆反了什么的……”
“你既然想过,就该清楚,事并非不可为!”
谢相易:“当日杜邦在廷巴克图的处境,远不如你今日。廷巴克图易守难攻,只要——”
“……事可为,人却不能承受啊。”
方彧放下茶杯:
“你要再来一次杜邦革命吗?海拉·杜邦的帝国战争打了十年,一代廷巴克图年轻人在封锁中度过了半辈子,然后从军死掉。为了个人的命运而牺牲他人前途,这是不公平的。”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茶叶包:
“你或许能做谢诠,但我不如海拉·杜邦,说到底,我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谢相易突然被触痛了神经般,攥紧拳头,“你才不觉得你是普通人,你明知自己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所以才敢这样为所欲为!”
“你从来都是这样,看着没架子,实则比谁都高傲,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老天眷顾你,给你才能。如果你真是个普通人,像我,你能活到今天吗?”
方彧一怔:“我……”
谢相易:“——可上天不会永远眷顾你!”
说完,他摔门而去。
方彧呆在原地,半日没反应过来。
半晌,她挠挠头:“这个人发脾气时……真可怕啊。”
方彧缓了一会儿,慢吞吞起身去收拾行李。她觉得自己的光脑大概率要被没收,想挑几本纸质书带走。帕蒂之前帮她整理了书箱,收拾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书。
她找出那个标记好的书箱,掀开盖子,插手进去随机取样。
“提督。”
卫澄推门入内:“小谢阁下刚刚出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怎么了?”
方彧:“没关系,他经常很愤怒,不要搭理他。”
卫澄在方彧身边蹲下,像一只牙膏,半晌,又挤出一句:“嗯,您在干什么?”
方彧:“找书。”
卫澄:“哦,这样啊。”
两人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方彧继续翻箱子。
卫澄忽然说:“您不要回桑谷,提督。”
方彧:“……”这怎么还是车轮战术,又来一个。
她垂眸低声说:“我让提督不回去,是有原因的。”
方彧正巧蹲得两腿发麻,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摆摆手:“你说吧。”
卫澄维持着拘谨的跪姿,银发垂落在额角:“提督以为您回去,廷巴克图就不会反了吗?”
方彧面色一沉:“我回去后,你是总指挥官。反不反是你说了算。”
卫澄好像有点害怕,不敢直视方彧,兀自咬紧牙关:
“那我现在就告诉提督——如果桑谷对提督不利,我会反叛,为提督复仇。”
方彧:“自作多情。谁需要你报仇?”
卫澄合上眼大声说:“您需不需要是您的事,我想不想是我的事,离开要塞,对要塞失去控制力,结果就是如此!”
方彧:“……”
卫澄小心翼翼转过眼,却看见方彧一瞬间凌厉的目光。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撑着地面,声调一冷,“还是在陈述事实?”
“……我、我本意只是陈述事实,没想到达成了威胁的效果。”
方彧苦笑了一声,那种可怕的表情瞬间消退了。
她摸摸后脑勺,冷笑道:“你不考虑自己就罢了,请你也为我的身后名考虑一下吧。瞎混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只搞出一个要我政变的小团体,还真是独霸远星了!”
卫澄不吭声,固执地跪在原地:“……”
方彧突然觉得此地居大不易了,随手抽出一本书,假装自己找好书了,夺路而走。
她躲进洗手间里。镜面明晃晃倒映出她的脸——方彧有些不适应,别过头,避开镜子,忽然想起胳膊里还夹着一本书,随手翻了出来。
她忽然一怔。
《斐多篇》……这不是在大学上安达那门哲学课时,她的……作业本吗?
封皮上有她当年草草写下的姓名、学院和学号。这样的东西,帕蒂居然还能找出来、留下?太……太可怕了!
她顿了顿,才翻开扉页。里面有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是安达潇洒的笔体——
该生上课坐第一排睡觉,被发现后换个姿势继续睡,影响颇恶劣,建议扣出勤分,扣光。
方彧一瞬间哭笑不得:“!”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安达的关系本就是一个误会接着一误会——
她并不是有意坐到第一排睡觉的,是因为专业课拖堂来晚了,后排压根没有位置,才不得不坐到第一排睡的。
“什么?我为什么睡觉?可我真的困啊……”
方彧突然替十年前的自己觉得委屈极了,委屈得想哭。
但正如十年前,她只想着怎么分配睡眠时间,好半夜去餐馆刷盘子一样,今日的她也没有一滴眼泪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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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谷。
阿廖莎再次踏进那家咖啡馆,众人已经习惯了这个举止特异、穿着奇怪的女人,对她再不屑一顾。
只有偶尔几声搬弄她出身的闲言碎语,嚼着什么“父亲是旧黎明塔高级将官”“肯雅塔军政府时站错了队”之类的舌根。
男人早早等候在帷幔后:
“你做得很好,事情进展很顺利,方彧在联邦的政治生命终于结束了——现在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阿廖莎嚼着烟草,质疑道:“哦?万一她不反叛,而是回来了呢?安达阁下如果与她见面,把事情解释清楚,戳破咱们的小小阴谋了呢?”
“……不可能,她即使再傻,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自投罗网吧!”
阿廖莎一脚蹬在板凳上:
“未必,以我这些年对此人的研究,她傻得独具一格。”
男人被忤逆,阴恻恻说:“你不想要你的奖赏了吗?——要多少钱,直说。”
“钱?哦,您是说报酬。”阿廖莎哈哈大笑,“我不要钱。”
男人警惕起来:“……那你要什么?”
“早就告诉阁下了,我是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