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伦蒂尔迅速点了点头,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摸不清达克乌斯的路数。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被引向何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无意中落入某个圈套之中。但有一点他清楚得很——达克乌斯身上那种若隐若现的威压太强烈了,强烈得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即便达克乌斯极力克制着自己,可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力量,仍旧让他这位演员浑身紧绷,如坐针毡。
作为剧团团长,作为演员,他见过强者,见过贵族,见过凤凰王,但从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位一样,让他感受到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状态
这不是舞台。
这是现实,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有些悲伤应该被忘却,揭开旧伤口没有什么好处。』你对这句话怎么看”
“这……抱歉,我不能苟同。”纳伦蒂尔微微摇头,声音柔和却坚定,“如果我们忽视这些伤口,它们就会像留在枝头太久的果实一样腐烂。”
他说话的方式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拘谨的平民,而是一个真正的叙事者,一个被舞台塑造的艺术家。
“我们必须拥抱过去的辉煌与所有记忆,包括那些快乐,也包括那些苦痛。”他说着,语气中带上了诗意的抑扬顿挫,“因为倘若没有苦,甜也就不再是甜。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能记住痛苦,并从中孕育出理解、怜悯与希望吗”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轻声续道。
“这并非仅仅是关于荣誉、希望、爱情或是胜利,这些看似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词汇,其实,在这个残酷又真实的世界中,它们是存在的,是活生生的……就像火焰,哪怕再微弱,也能在黑暗中指引方向。”
可能是进入了自己的舒适区,或者说,是进入了『舞台』状态,纳伦蒂尔从一开始的紧张、卡顿,变成了语速流畅、情绪饱满。
他整个人如同切换了频道,从一个畏首畏尾的局外人,化身为一名讲述现实与故事的吟游诗人。他的声音中带着奇特的节奏,既不夸张也不软弱,像是从某个古老剧目中走出的吟诵者,在叙述一则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故事。
显然,他是一名杰出的艺术家,尽管他讲的都是一些抽象的理念和情绪,但他的嗓音、气息与句式,皆拿捏得恰到好处。作为专业的故事讲述者,他深知『如何让听众沉浸』,而此刻,达克乌斯也不禁被他引入了那段短暂而深刻的言语旅程,陶醉在他的话语中。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达克乌斯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大人”纳伦蒂尔略显疑惑地看着他。
“我直说了。”达克乌斯看着他,没有绕弯子,“不久之后,会发生一件大事,一件非常非常大的事。你要做的,就是见证它、创作它,并以此为题,展开巡回演出。”
“愿意效劳。”纳伦蒂尔立刻躬身行礼,眼神中不再是最初的迷惘,而是一种清晰的定位感与使命感,“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他没问那所谓的『大事』是什么,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而且,他也知道,一位真正的讲述者,不需要预知故事的结局,他只需在适当的时刻出现在恰当的位置。
“作为交换我现在就给你引荐一下,我相信,你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聊,毕竟……你们有某种共同的特性。”
说完,达克乌斯便自然地伸出手,拉着纳伦蒂尔朝着莉亚瑞尔、托兰迪尔、瑞恩以及暗影舞者们所在的地方走去。快到时,他的手落在纳伦蒂尔的肩膀上,姿态随意而亲切,就如他方才所说——他们是朋友,而他愿意亲自为这位朋友引荐。
不了解宣传的人,可能会天真地以为——宣传,仅仅是喊几句口号、写几篇颂词罢了。
但达克乌斯深知,『宣传』所代表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写认知、铸就共识的艺术,这正是他指名邀请纳伦蒂尔的原因之一。
纳伦蒂尔与他的剧团在奥苏安几乎家喻户晓,深受民众喜爱。他们不仅仅讲述传奇,也承载着那些被遗忘者的故事,他们是流动的历史记录者,是吟唱着旧时代余韵的使者。
咋说呢,开两朵,各表一枝南橘北枳
洛依克信徒的大本营在埃尔辛阿尔文。
在达克乌斯未出现前,纳迦罗斯几乎只有为莫拉丝服务的艺人是洛依克的信徒。而现在,随着托兰迪尔的到来,随着洛依克信仰进入纳迦罗斯陆军体系,这片冷酷的大地正逐渐成为洛依克信仰的新大本营、精神汇聚地。
在奥苏安,洛依克是拥有阴影面相的神祇——祂掌管暗影、恶作剧、复仇与秘密行走。失落国度纳迦瑞斯的许多阿苏尔奉其为尊,在夜色中向祂祷告,以祂之名,完成他们的宿命使命。
此外,还有些搞行为艺术的,准确的说是整活、玩抽象的。
受洛依克感召的阿苏尔们,有时会集结同好,专事愚弄、拆台、或讥讽那些过分自矜之徒。但这些恶作剧背后并无严密的组织,也没有政治目的,仅仅是看你不爽,即兴聚首,策划各种妙趣横生而又别出心裁的戏码,或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是辛辣刻薄的嘲弄,让那些傲慢自大之辈当众出丑。
当然,多数的洛依克信徒是正常人。
他们要吃饭,要谋生,要在舞台之外面对真实的世界,要活着——这才是大多数的信仰者之日常。不是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沉浸于高蹈的艺术与理想主义里,尤其是那些需要养活整支剧团、数十号人马的团长们,比如纳伦蒂尔。
他不能胡来,他得精打细算,得平衡艺术与生计,在信仰与现实之间走钢丝。起码现在是这样的,他的演员生涯还在上升期,远远没有达到巅峰期,开始寻求某种突破。
而达克乌斯邀请他,交给他的任务,也正是那种只有他能驾驭的活儿。
至于托兰迪尔和瑞恩
臭殖民地的,来奥苏安要饭来了
不是……
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奥苏安没名声,也没有观众缘,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慢慢耕。另外,他们得在事情结束后,返回纳迦罗斯和艾希瑞尔,奥苏安需要表演,这俩地方同样需要,那些还在后方的杜鲁齐需要知道奥苏安发生了什么。
而那些暗影舞者,一部分会留在奥苏安,投入作战;而另一部分则会回到埃尔辛阿尔文,就像托兰迪尔和瑞恩那样,将所见所闻所感,转化为吟唱与表演。
至于莉亚瑞尔……
她的地位不同,身份特殊,这可是小色孽,不是……
是被色孽觊觎的对象,这种存在,在局势没稳定下来前,需要多重保护,而即使未来局势稳定下来,她依旧得受到保护。
而纳伦蒂尔……
这哥们,其实也挺有活的。
在咕噜入侵后,在塔尔伊瑞斯彻底凋敝、满目疮痍之后,他曾在那里登台表演。
演的是谁艾萨里昂!
穿着一套滑稽的戏服,金饰点缀的铠甲,精致浮夸的浮雕,披风绣得像是嫁妆,整个人仿佛从节庆工坊里走出来的一尊假人。腰上还挂着把长剑,但那位置挂得太低,不实用,几乎无法拔出。
如果仅仅是这样,『无情者』艾萨里昂或许还能装作没看见。
但偏偏,他演的是咕噜入侵的舞台剧……
那是艾萨里昂一生中最可怕的记忆。
那是死亡、疯狂与牺牲交织的恶梦。
他所经历的种种,无人敢正视,也无人愿意回忆。太沉重,太刺痛,太接近绝望。
而现在,一切都被拿到舞台上示众,只为了让一个吟游诗人博个眼球,赢点掌声
不是在纪念,那是嘲讽。
不是在缅怀,那是重现。
不是在疗愈,那是撕裂。
这等于在艾萨里昂还未愈合的伤口上,毫无敬意地撒盐。不,已经不是撒盐了,而是直接把旧伤重新撕裂,暴露在灯光之下,任人指点评头论足。
而艾萨里昂的回应也很简单、直接、有效——用匕首,割断纳伦蒂尔的喉咙。
“你知道我是谁”演出到了谢幕的时候,戴着假面的艾萨里昂站在灯火交织的舞台中央,发出询问。
“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但你没有逃走!”艾萨里昂的声音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怒火、像疑问、又像压抑许久的悲鸣。
“有什么意义”纳伦蒂尔苦笑着摊了摊手,“我可以求饶,也可以死在这片舞台之上,被所有目睹我之死的观众永远铭记。是你的话,会选择哪一种”
这番话不是挑衅,更不是高傲,而是来自一名艺术家最真挚的倾诉——那时的他对死亡并不漠视,但他也不惧怕。因为他知道,某些时刻,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它燃烧的方式,他突破了那道瓶颈。
“你比看上去要勇敢。”
“我没那么勇敢,如果今晚我的表演可以称一句『伟大』,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担心你的匕首随时会刺过来……让我在这座美丽的舞台上血溅三尺。”
那是一种轻描淡写的幽默,但也是真实的恐惧。恐惧没有剥夺他的语言,相反,让他更清醒,更坚定。
艾萨里昂深吸一口气,眼中浮现出无法言说的沉痛。他缓缓伸手,扯上,在一声干脆的啪响中碎裂成片,仿佛那其中藏着他多年压抑的某种情绪,也一并解体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逸出,那不仅仅是释然,更是一种沉重的告别。
他终于摆脱了那副苍白的假面。
纳伦蒂尔深深鞠了一躬,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热烈的欢呼声如浪潮席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激动与敬意,掌声持续不息。
尽管纳伦蒂尔挥手示意艾萨里昂也向观众致意,但艾萨里昂并未动作。他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台下,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
今夜,不属于艾萨里昂。
今夜,属于纳伦蒂尔。
“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不杀我了”舞台灯光逐渐熄灭,纳伦蒂尔轻声问。
“我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带着希望的女人。”
艾萨里昂思索着,缓缓开口。苍白的嘴角咧开一个幽幽的笑容,不温暖,却带着回忆的柔光。那一刻,当他决定放下匕首时,某种东西就已经悄然改变了。他承认了纳伦蒂尔所表达的情感内核,他接纳了那段历史被纪念的方式。
希望,是为生命提供机会的一束光。没有它,世界就只剩黑暗与重复的创伤。
——
除了纳伦蒂尔,达克乌斯还邀请了另一位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洛依克信徒——乌里安影手。
这位画师与纳伦蒂尔不同,他不站在舞台中央,他的舞台是画布。他以光影为笔,情绪为墨,描绘过无数精灵历史与神话的片段,他不擅长表演,但他擅长凝固瞬间。
或许,那一刻,雷恩、乌里安、托兰迪尔、瑞恩,这几位分别来自不同背景的艺术家,以不同的角度,以各自的方式,围绕同一主题展开创作。
而莉亚瑞尔担任评判者,或者,干脆丢掉评审的身份,直接加入,成为第五位参演者
时间推进,舞会尚未落幕。
达克乌斯身影一闪,来到了另一个角落——阿斯莱们的所在之处,塞昂兰、泰兰铎、因卓、阿拉洛斯等等聚集于此,各自姿态沉稳,但气氛隐隐压抑。
“很奇怪。”
寒暄过后,阿拉洛斯忍不住开口,眉宇间有着压抑不住的疑虑,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开口的困惑。
他想表达的,并不是指某一人或某一事,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比真实的异样氛围。